"小说下载尽在书本网 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再现民族英雄戚继光的壮阔人生:戚继光 作者:张笑天 戚继光 第一章(1) 一   浓黑的夜,伸手不见五指,嘉兴城笼罩在一片朦胧的夜幕中,护城河边堆满鹿砦,吊桥高高吊在半空,城门紧闭,城墙上灯盏环列,柝声此起彼伏,模糊的灯光下,可见戍守城垣的明军官兵走动的身影。   城外尽是哇哩哇啦的日语,围困嘉兴的倭寇叫嚣之声可闻,他们燃起无数篝火,已形成包围态势,守城明军正严阵以待。   突然,南城门吊桥放下,城门开启的瞬间,冲出一骑快马,一个红战袍、白盔白甲的青年壮士躬身马背上,飞驰出城。   倭寇发觉,挥舞长把倭刀嗷嗷叫着向壮士围攻。城上明军射出密集的箭雨,掩护壮士突围。倏然间他已冲入倭阵,面对蚁拥蜂攒般围上来的倭寇挥刀左杀右砍,硬是杀开一条血路。倭寇箭矢如雨,壮士举双剑拨落的箭矢,铮然有声,纷纷落于马下。   刚突出重围,又一股倭寇围拢来,当更密集的箭矢射来时,壮士来了个漂亮的镫里藏身,坐骑腾空一跃,迅速冲出险境。   当壮士复又坐于马上时,天已微明,我们才发现她是一个女扮男装、英气逼人的少女,柳眉、凤目,韶秀出众。   此时倭寇已被她甩在身后,她策马狂驰,向杭州方向进发。   她就是守嘉兴城的江南总督张经过继出去的女儿沈四维。   张经是福建侯官人,正德年间进士,曾任南京兵部尚书、太仆寺卿。因倭寇祸乱东南沿海,前任总督朱纨虽然屡挫倭寇之锋,但被人陷害逮入京师问罪,不堪受辱,含恨自尽。这一来,倭寇气焰更为嚣张,苏、浙、闽各省不时被抢掠,已无宁日,嘉靖十六年,张经以兵部侍郎、右都御史身份总督两广军务,他就是在这种乱势中临危受命,走上抗倭前线的。   时值明嘉靖三十四年(1555)初,多年为害江浙的倭寇啸聚登陆于浙江,贼势猖獗,接连进犯嘉兴、宁海,张经亲自率兵守嘉兴,浙江巡抚李天宠固守杭州,他们正蓄势待发,准备选择时机给倭寇痛击。   此时倭寇正在血洗宁海,城外数十里血流成河,大批持长刀、火铳的倭寇攻下城垣,正在城内外烧杀淫掠。   城中被抢劫一空,倭寇抱着金银珠宝、背着布匹从各家各户出来。   倭寇放火焚毁民宅,黑烟腾空,城市上空一片阴霾,街上尸体纵横,污血横流。   百姓仓皇逃难,一片哭叫声。倭寇逢人便砍,把女人赶到一起,公然当众奸淫。   他们把幼儿挑在竹竿上,再丢进滚水中煮死,狂笑取乐。   倭寇把反抗者集中绑起来,四周堆上干柴,泼上桐油引火焚烧。   大批逃难百姓拥向嘉兴,倭寇尾随而来。难民视张经为他们的守护神,纷纷逃往嘉兴,此前张经毕竟在后塘湾大败过倭寇,他是黎庶的依靠。   天亮时分,江南总督张经正提剑巡逻在嘉兴北城楼,城上防守森严,士兵环列,城门楼大纛上大书“右都御史、兵部侍郎,总督江南、江北、浙江、山东、福建、湖广诸军张”的字样。张经虽是白面书生模样,但那一双目光凌厉的眼睛和三绺稀疏飘逸的长髯,给他增添了勇武之气,看上去是一员睿智而刚毅的儒将。   忽闻城外竹林里呐喊声与啼哭声顿起,张经一边手搭凉棚瞭望,一边问跟前的总兵俞大猷是怎么回事,还没等俞大猷回答,已见大批难民逃到城下,面对紧闭的城门,百姓呼天抢地,无路可走,背后追击的倭寇已到,城楼上的张经见状大喊快开城门,放百姓入城避难。 戚继光 第一章(2) 参将卢镗很担心,提出疑义,万一……倭寇趁势跟难民进城怎么办?万一倭寇有意将探子混入难民里,进城后里应外合怎么办?   张经不悦了,到了百姓生死存亡关头,哪来那么多“万一”!难道眼看着倭寇在他这堂堂总督眼皮底下残害百姓而不施救吗?他声色俱厉地下令开城门!并让俞大猷率兵出击,掩护难民入城。   一声号炮,城上明军箭发如蝗,阻遏倭寇,同时吊桥放下,城门洞开,总兵俞大猷率兵冲出城门接应入城百姓。   俞大猷率部阻击倭寇成功,倭寇被击溃,扔下几十具尸体,不得不后撤,在官军掩护下,逃难百姓进入嘉兴城。   二   沈四维已经进了杭州城,在李天宠大帐前滚鞍落马,李天宠迎出帐来,看一眼英姿勃勃的沈四维,笑道,廷彝兄舍得把爱女派出来当信使,可见形势紧急了。   沈四维一边行礼一边将张经的亲笔信交给李天宠巡抚,同时附耳低声嘱咐李天宠,千万别说破了,军中还没人知道她是女扮男装呢,更不知她是总督大人的千金,因为她姓沈,而不姓张。   李天宠把她领进公事房,马弁倒了茶退出。沈四维的身世,李天宠是知道其中缘故的,沈四维没出生时,一个瞎和尚登门来算命,说张经府上将在四个月后初八子时降生一女婴,但此女命硬,克父母。   张经叫人把瞎和尚轰了出去,他向来不信邪,讨厌方士、术士们胡说八道。是呀,张经虽有四五房妻妾,那时并没发现哪个有身孕。瞎和尚也不分辩,哂笑而去,说他四个月后初八过了子时,再来讨喜酒喝。   瞎和尚走后一个月,张经的三姨太突然显怀,这让张经又惊又喜。他怪三姨太秘而不宣,三姨太却有她的道理,哪一房都想生子争宠,无子,则无地位,早早宣布有了身孕,必招致别人嫉恨,万一有人使坏,暗下堕胎药,岂不惹祸上身?这种事,在豪门大户并不少见。   沈四维果然出生在初八子时。张经于无意中得女,不得不折服那个瞎和尚未卜先知的本事,想起他说的日后克父母,难免是谶语,很觉别扭,心里犯寻思,正想到远近寺庙里去寻访瞎和尚,巧的是沈四维落草那天,瞎和尚如期而至。   张经给了他十两银子的布施,让他给个破解的办法。这瞎和尚先是恭维一番,说此女是头顶将星来到人间的,别看她是女流,虽不能封侯拜相,可名气满乾坤,日后你张氏一门全靠她光宗耀祖。   张经半信半疑,他最关心的是此女是否真的克父母。瞎和尚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只能试试看。破解之法,是把她过继给一个武将为义女,从小习武。   于是沈四维从小过继给远房姑父沈严淦,沈严淦当过羽林军教头,十八般武艺精通,沈四维真的从小学了些拳脚、剑术。除了认个名义上的养父,沈四维并没割断与生父家的任何联系。   李天宠展信看罢,赞同张经的计策。   原来张经故意据城而守,在倭寇面前显出畏缩不敢战的样子,先不与倭寇交锋,给敌人以错觉,现已牵住倭寇的鼻子,把倭寇诱至嘉兴城下,明天出城与之交战,然后佯败,退往嘉兴北的王江泾,骄狂的倭寇必穷追不舍,出于确保倭寇登陆地,他们也必回师。正好施展诱敌深入之计,待倭寇进入伏击圈,再水陆齐击,定能灭其主力。   李天宠也认为时机已到,此前明军还不占绝对优势,张总督通过朝廷,拟从广西征调的瓦氏兵、广东狼土兵和永顺、保靖之援兵,相对来说,比松散的官军流兵、世兵都勇猛强悍,现已陆续到达,足可以横扫倭寇了。书本网 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想看书来书本网 戚继光 第一章(3) 沈四维告诉李天宠,张经准备派参将卢镗正面诱敌,另命总兵俞大猷督设伏兵由泖湖趋平望,张网以待。   李天宠完全赞同,答应依张大人锦囊妙计行事,他这边,将亲率汤克宽舟师,由中路击之,三路官军会师于嘉兴北的王江泾。倭寇一心围城,王江泾是倭寇登陆巢穴,王江泾有失,倭寇必回师来救,正好瓮中捉鳖,他绝对想不到我们断其后路!   李天宠随后又叹了口气。沈四维问他,为何叹气?   李天宠手指伸进茶盏蘸了一下,在茶桌上写了个“赵”字。   沈四维立刻明白他所指了。她说:“不必管他,他根本不懂用兵,论官阶,也没我父亲大。”   李天宠摇头道:“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女呀!与你父亲如出一辙。赵文华虽是个‘狗尿台’,可他长在金銮殿上。这种人,做蜜不甜,做醋可是够酸的。”   原来这赵文华是很有来头的。他也是进士出身,初在国学,拜在内阁首辅严嵩门下,后来索性认了严嵩为义父,由此飞黄腾达,先是当通政使,不久因建议修筑北京外城而加官工部右侍郎,在浙江倭寇猖獗的日子里,他向嘉靖皇帝提出了一个荒唐的奏议,希望通过祭祀海神退倭寇,嘉靖皇帝本来迷信神鬼之道,居然准奏,他便以工部侍郎、钦差大臣身份来到浙江。他自恃有干老子严嵩在背后撑腰,根本不把总督张经和巡抚李天宠放在眼中,颐指气使、独断专行。偏偏张经又是个刚正不阿的骨鲠之士,不买赵文华的账,对他嗤之以鼻。赵文华憋了一肚子气,便事事掣肘,不断地写奏疏说张经和李天宠的坏话。李天宠深感忧虑,怕事情会坏到这个小人手里,张经总是哈哈一笑,不当回事,说小泥鳅掀不起大浪。   今天,李天宠又让沈四维多提醒她父亲,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尽管沈四维不以为然,还是答应了,向李天宠一拱手,要告辞回去复命了。   李天宠留她,你急什么?总不能饿着肚子上路啊!   沈四维不肯等,就让世伯给她带几块点心,边走边吃。   李天宠只得依她。正好,他这有糕囡,是他孙女刚买来的,糕囡是台州有名的小吃,孙女李芳菲一顿能吃一斤。   沈四维笑了,世伯把孙女都带上阵了?   李天宠说她是跑来玩,才十三岁,上什么阵。   三   嘉靖皇帝自从住进了西苑永寿宫,就不再上朝了。文武百官想见他一面比登天都难。不过,他虽迷信于道教,一心修玄,想长生不老,却绝不是不理政务,朝纲是牢牢握在手中的。   永寿宫的布置,会让人误以为进了道观,设醮摆坛,经幡垂挂,香火缭绕,宫前还摆放着炉火熊熊的炼丹炉。   嘉靖皇帝朱厚熜四十七八岁年纪,人长得也算清秀端正,但由于他沉湎酒色又迷恋方术,脸色发灰,眼神黯淡,人很消瘦,显得精神倦怠,连眼皮也是浮肿的。   宽大的道袍穿在他身上,更显出他的憔悴。恐怕在中国封建王朝中,在宫廷里也是一派道士打扮的,是绝无仅有的。此时他身穿八卦衣,头戴香叶冠,与一旁伴君的道士蓝道行没什么区别。   他醉心于方术,初时是暖殿太监崔文的引诱,那时嘉靖皇帝才十七岁,坐江山才二年。起初看“打醮”热闹好玩,竟迷恋上了道家之术,不久后,召来江西龙虎山道士邵元节,叫他求雨、祈雪,屡屡灵验,这难免是巧合,久旱不雨,不求也该下了,每年的降雨量大致有定数。邵元节大受嘉靖皇帝赏识,封他为“清微妙济、守静修真、凝元衍范、志默秉诚、致一真人”,给予他总领天下道教大权,朝天宫、显灵宫、灵济宫悉归邵元节管辖。又过几年,邵元节更加得宠,赐造“真人府”,赏紫衣玉带,邵元节感恩不尽,为嘉靖皇帝打醮求得皇子。嘉靖十五年后,世宗的妃子们果然一连为他生了几个皇子,嘉靖皇帝便破格任命邵元节为一品大员,加礼部尚书衔。邵元节死后,另一个叫陶仲文的芝麻官又成了嘉靖皇帝的御用道士,他善念咒画符,驱鬼禳灾,世宗先封他为“神霄保国高士”,不久又加封一串头衔:“弘烈宣教、振法通真、忠效秉一真人”,此人最后竟被封为少保兼礼部尚书,而后再升少傅、少师,仍兼少傅、少保,一人兼“三少”,那真是朱元璋创建大明王朝以来谁也没得到过的尊崇!书本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戚继光 第一章(4) 陶仲文死后,嘉靖皇帝又把道士蓝道行请入宫中。   别看嘉靖皇帝沉迷道教,一心想长生不老,却也怕失去江山。他此时正抚弄着膝上的一只碧眼卷毛白猫,望着御座前蒸腾着蓝烟的八卦熏炉,漫不经心地问:“赵文华有奏疏?”   已过了古稀之年的首辅严嵩,倒是志得意满,精神矍铄,不异少壮,他长身瘦削,像根大鱼刺。瘦刀条脸,疏眉目,大嗓门,身穿一品绣有白鹤补子的蟒袍,却也滑稽地顶着香叶冠,那是皇上御赐,不敢不戴,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他懂得投其所好的益处,他这么多年受专宠,是他揣度皇上好恶,也与他刻意讨好皇上身边道士有关。   他双手递上奏疏,免不了先替干儿子赵文华开脱,说他奉旨祭海神,已使海神佑我大明免受倭寇袭扰,可张经、李天宠却屡屡口出狂言,又无能退敌。   当然,一手遮天的严嵩毕竟也不敢过分粉饰太平,嘉兴、宁海、杭州正遭倭寇蹂躏,他无法隐瞒,他所能做的是,配合赵文华,把倭寇的气焰嚣张委过于张经。   嘉靖皇帝看过赵文华那份奏折,轻轻掷下:“又是告急!朕就不信,这倭寇就平不了啦!”   他骂张经无能,李天宠废物,也没放过严嵩的义子赵文华,斥责他白吃俸禄!他不是说祭海神可退倭寇吗?怎么连杭州、嘉兴都快陷落了?   严嵩早有“说词”在胸,他缓缓启奏圣上,说赵文华虽有钦差身份,可官阶比张经低,张经不把他放在眼里,文华让他打,他却阳奉阴违。在这里,他先把干儿子打扮成“主战派”,不敢与倭寇力战的反成了张经。   这与赵文华在奏疏里所说互为印证,最叫嘉靖皇帝恼怒的,是赵文华揭露了张经不敢力剿的“真正原因”:张经家在闽省,他怕剿倭太狠,树敌太多招致倭寇报复,所以只做表面文章,虚晃几枪以应付朝廷而已。这是浙江、闽省倭患蔓延的原因。   严嵩又不忘适时地提示嘉靖皇帝一句,不少御史、给事中已不止一次弹劾张经了,理由大同小异。   嘉靖皇帝问起了浙江巡抚李天宠的态度。   严嵩一言以蔽之,与张经朋比为奸。   嘉靖皇帝眯着浮肿的眼睛问严嵩,依卿之见,该怎么办?   严嵩没有正面回答,他用悲天悯人的口吻道:“回圣上,苏州、杭州、台州一带百姓,盼望王师,年复一年,可张经手握江南重兵,却让百姓失望,天下怨声载道,都说朝中无人了。”   嘉靖皇帝显然往心里恼了,他叫跟前的殿上太监马上去叫冯保来!   少顷,白胖、有一张油光光大脸的司礼监大太监冯保上来,跪下,叩见皇上。   嘉靖皇帝叫他去一趟浙江。回头叫严嵩票拟谕旨,他要过目。   冯保绝对不多问一句,“哪怕皇上让他去啃狗屎”,这是他的“口头禅”,他马上叩头领旨。   冯保得宠的秘诀是“绝对没有独立的思想”,而严嵩是必须让嘉靖皇帝相信他有谋略,而又想方设法把这谋略归功于皇上。这是严嵩七十多岁仍能专擅,执掌票拟大权的真正原因。   严嵩心里暗喜,知道张经快倒霉了,却显得面无表情。   四   严嵩在嘉靖皇帝面前下蛆的当儿,王江泾大战已拉开了序幕。张经与俞大猷连夜出城,率兵急行军赶到王江泾埋伏起来。   李天宠统管水路,坐在帅船上,统领汤克宽部水师在水上行进。   卢镗依计,一反坚守城池不战的局面,率部大开嘉兴城门,与围城倭寇激战。但很快佯装败北,向王江泾方向溃逃。 戚继光 第一章(5) 倭寇紧追不舍。   此时明军水陆大军已形成对王江泾倭寇的包围,当卢镗“溃兵”退到伏击地时,忽然停下,稍事整理队形,立刻回兵发起攻击。   倭寇迎战,骤然间,号角阵阵,伏兵四起,马蹄声震耳,喊杀声惊天动地。张经、俞大猷伏兵从两侧杀来,倭寇陷入重围。   一时倭寇阵脚大乱,纷纷向水滨退却,又陷入了李天宠、汤克宽水师的围追堵截。   张经、李天宠身先士卒,在战阵中接连手刃倭寇。   俞大猷一边保护主帅,一边杀敌。   沈四维一身火红战袍、白盔白甲,使双剑,在倭寇群中冲突砍杀,如入无人之境。   倭寇像无头苍蝇一样四处溃逃,喊杀声震天。岸上的倭寇,丢下无数抢来的财帛和掠来的男女,向倭寇大苍船逃去,企图夺船出海。但被埋伏在那里的广西瓦氏兵、广东狼土兵拦截,纷纷毙命。   水上的,大多数倭寇船只早被明军水师凿沉,或放火焚毁,身上着火的倭寇争相跳水,又被汤克宽水师向水中放箭,许多倭寇在水中毙命,水都成了血红色。   岸上,张经立马帅旗下,浑身沾满血污的沈四维纵马驰来,张经爱抚地望着她笑。   沈四维的目光是充满挑战的,似乎在问,父亲不会再说女儿上不了阵了吧?   张经的目光是赞许的,口里连连说“打得痛快”。   这一仗,从浙江登陆的倭寇几乎全军覆没。   当水陆战场烟尘散尽及呐喊声、战鼓声平息时,俞大猷过来向张经禀报,王江泾一役,歼灭倭寇两千有余,可以说倭寇无一生还。王江泾大捷是大明王朝受倭寇滋扰以来第一个大胜仗!   沈四维对她父亲开玩笑说:“皇上犒劳的钦差该到了,等着加官晋爵吧,封个太子太傅也不为过。”   张经斥责女儿道:“别胡说!你倒是官迷!不求有功,安民即是福啊。”   刚刚赶到的李天宠听了哈哈大笑,笑过,他又一次提到,赵文华肯定不舒服,得防着小人悠悠之口。   张经不以为然,他不相信赵文华有本事把王江泾大捷说成是吃了败仗。   按李天宠的意思,把赵文华请到王江泾来,让他没话说。然后三人联名具奏,功劳也分给他一份,省得他从中作祟。   沈四维认为没必要对他低三下四。   张经支持了女儿,说:“不弹劾他贻误军机已是宽大为怀了。”   李天宠叹道:“小人要的是利,君子才重德,宁得罪君子,不可得罪小人。赵文华不是君子呀。”   走得正行得正,张经不怕他。赵文华没少上奏疏参他,他倒想看看,赵文华这次还能参他什么!   这时阵阵锣鼓声传来,他们举目望去,来祝捷犒师的地方官率嘉兴百姓已陆续赶到战场来。   随后的几天里,从杭州到嘉兴、宁海,兵民全都卷入欢乐的海洋。   连张经和李天宠都饶有兴趣地出来看人舞龙、耍狮。   在杭州西湖畔,舞龙逗狮,鞭炮齐鸣,兵民狂欢,百姓箪食壶浆来慰问王师。   张经笑吟吟地从几位乡绅手中接过一块巨匾,上书“国之屏藩”四个泥金大字。   到第七天,祝捷达到高潮。张经已下令不准再办祝捷会了,忽然一阵急骤的马蹄声响起,人们举目瞩望大路,只见尘土飞扬,一彪人马飞驰而来,尘埃中,明黄执事隐隐可见。   李天宠与张经交换了一个眼神,像是钦差派头。   沈四维说叫她言中了,肯定是皇上派钦差来犒师了,按例必宣功臣进京陛见封赏。   李天宠说:“不可能,王江泾大捷的战表刚刚上奏朝廷没几天,怎么会有钦差来犒师?”书本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戚继光 第一章(6) 张经说了句也差不多了。他虽未多言,心里想,这只是迟早的事。张经脸上不由得现出怡然自得神色。他与李天宠携手向前迎去,沈四维、俞大猷、卢镗、汤克宽等将领急忙跟上。   五   王江泾大捷消息如长了翅膀一样,立刻飞遍了各省、府、县。   最关心江浙抗倭的莫过于三品武官戚继光了。   得到捷报时,年轻英俊的戚继光骑在马上,带着卫所官兵正在沿海巡逻。戚继光剑眉朗目,他身穿三品武将补服,是山东都指挥佥事、奉旨备倭山东。戚继光本是将门之后,其六世祖戚祥曾追随明太祖朱元璋打天下,历三十年,后随大将傅友德进兵云南,战死沙场,算得上是开国功臣,朱元璋封其子戚斌为明威将军、世袭登州卫指挥佥事,官居三品,是可以世代承袭的“世官”。他父亲戚景通官至大宁都司都指挥使、神机营副将,嘉靖二十三年(1544)戚继光袭祖辈封职,任登州卫指挥佥事。传到戚继光这一代,已经过去一百三十多年了,戚继光袭职后,曾带兵巡守过蓟州,与入侵的鞑靼兵作过战,调任山东后,恪尽职守,把他所辖三营三十五卫所,整饬训练得能征善战,多次击败上岸骚扰的小股倭寇,倭寇在山东沿海捞不到便宜,站不住脚,便不在这里登陆,转而向南,专门去侵扰苏、浙、闽沿海。   戚继光是个有远大抱负的人,自幼抱定“舍身报国”大志,苦读兵书,苦练武术,他曾自题一副对联在门上:功名双鬓黑,书剑一身轻。他不甘心于无所事事的“备倭”生涯,他想的是“抗倭”,那就只有去江浙。   父亲在世时,曾答应给老友张经写信,荐戚继光到他麾下效力。这封信刚写好,父亲就溘然而逝,戚继光还没来得及去投奔张经。但张经在浙江抗倭的一举一动,都在戚继光的关注下。   在海边,戚继光刚从烽火台上视察过,走下来时,百户陈子平快马追上戚继光,戚继光觉得奇怪:“陈子平?你追来干什么?看你一脸高兴劲,好像有喜事。”   陈子平眉飞色舞地告诉他:“应该是大喜事,至少是急事。”   他把一封信递到戚继光手里。这是当京官的朋友谭纶从北京用加急件送达的快信,封皮上还粘着鸡毛。这谭纶长戚继光八岁,进士出身,当过南京礼部主事,后又调任北京,还是主事,换了户部。1549年,蒙古俺答犯京师,戚继光正在京城考武举,与参加会试的谭纶相识,二人趣味相投,一见如故。   谭纶在信里报告了一大喜讯,张经、李天宠大败倭寇,王江泾一仗打出了威风。他知道戚继光早有投奔张经麾下抗倭之志,认为机不可失,希望戚继光火速进京,争取见张经一面,张经捷报上达,必受皇上封赏,必去北京,谭纶希望他把父亲的荐书当面递给张经。   戚继光很兴奋,他不完全依赖父亲的荐书,他相信,自己积累多年的抗倭经验、在心中逐渐成形的对策,一定会打动张经,他不想在山东过悠哉游哉的逍遥日子,这里太平静了,平静得让戚继光感到窒息。   戚继光心说:“这叫什么话?难道喜欢让倭寇从山东登陆?”   戚继光决定进京,一举几得。马上吩咐陈子平去准备一下行装,反正也该去兵部领兵饷了,由于兵饷拖了半年不发,戚继光连自己的积蓄都垫付了,长此以往,这兵没法带呀。   戚继光决定马上启程。他心里既为张经祝福,也有点忐忑,怕他调离江南,居此大功,入阁都是顺理成章的。万一张经不在浙江带兵抗倭,他的想法不又落空了吗?   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书本网 戚继光 第二章(1) 一   戚继光万万想不到,他所有的美好意愿都落空了,被残酷的现实碾得粉碎。   张经在喧闹热烈气氛的王江泾迎来的不是福,而是祸。   来人确是钦差,当钦差一行人马到达时,张经认出钦差是冯保,不禁怔了一下,心里有了不祥的预感,悄声对李天宠说:“怎么会是他来?”   李天宠也是满腹狐疑,若犒师劳军,只应从次辅、群辅里,或从兵部、礼部拣选大员,这冯保是司礼监大太监,掌管锦衣卫的呀!这么一想,是凶多吉少了。   正在二人疑惑时,冯保已来到面前下马,抖抖袍袖尘土,扬起没有春夏秋冬的白胖脸,尖着嗓子喊:“张经、李天宠接旨!”   侍从连忙摆上临时香案,上了香,张经、李天宠忙弹衣整冠,匍匐于地。这时士卒、百姓人人面带喜色围拢来,静候佳音。   沈四维还拖了一挂鞭来准备燃放。   冯保干咳一声,先说了句“张经、李天宠听宣”,然后徐徐展开圣旨念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近年来,北虏南倭,南北两欺,不宜怠视。张经、李天宠等员,累受世恩,尔等职任本兵,坐视贼欺,不能一策平剿,常泛言具对,摭拾滥调塞责……”   念到这里,张经、李天宠已觉不妙,相互看看,渐变脸色。   沈四维更是紧张得不知所措,鞭炮也掷于地上。   冯保接着宣读:   “身为抗倭大员,张经等居然畏惧不前,靡饷殃民,材足以平贼,第以家在闽,避贼仇,故纵贼杀掠,贻害家国,*人怨。当革去该二员勋职,抄没家产,锁拿进京治罪。钦此。”   人群中忽然炸了锅一样,俞大猷带头喊:“二位大人有功无罪,这是怎么了?”   沈四维更忍不住高声质问:“打了胜仗,怎么叫畏惧不前、不能一策平剿呢?”   人群中叫屈声四起:“对呀”、“不公”、“这是有人陷害忠良”、“蒙蔽圣聪”、“一定是赵文华嫉贤妒能”……   沈四维满眼是泪,大叫:“还有天理吗?”   心灰意冷的张经和李天宠一边叩头一边说“谢皇上”,然后手拉着手起身。   群情更激愤了,人们往前拥,吼声如雷。   冯保差点被挤倒,看看局面无法控制,他对张经说:“张经,这可是罪加一等,形同造反哪!”   张经眼里含泪,举起双手,从天空向下压了压,汹涌的愤怒人群突然安静下来,上万兵民眼巴巴地望着他。   张经只能先平息人们的愤懑情绪,闹大了,他确实罪责难逃。他对众人说:“皇上圣明,必能辨忠奸,尔等勿急,即使我和李巡抚蒙冤,也无怨无悔,君要臣死,臣不敢不死,唯此心可对天表,虽死无憾。”   冯保从京城备好的、用蓝幔围着的囚车过来了,二十斤大枷套在张经、李天宠颈上,二人被分别推上囚车,连家都不让回。   人群中掀起一片哭声。   沈四维哭着,抱住张经不松手。张经对她一再叮嘱:“回老家去,告诉家人,好好做人,晚辈人切不可为官……”   当囚车向前滚动时,很多百姓往囚车里扔吃的,鸡蛋、水果,也有人往车里丢银子,一些人跟着车跑,大多数人跪在尘埃里流泪为他们送行。   那块“国之屏藩”匾委弃尘埃中,被人踏过,布满尘埃。   沈四维抱起匾,奔跑着、追逐着囚车,终于追不上,她跌倒了,俞大猷扶起她,二人无语凝咽。   二   风尘仆仆的戚继光进京后,把行李安顿在东城史家胡同山东同乡会馆,就带陈子平来到南城金鱼胡同拜会好友谭纶。他们来到写有“谭宅”小门牌的四合院前,戚继光让陈子平手持名刺去叩黑漆小门。 戚继光 第二章(2) 门房出来,接了名刺,说了声“稍候”,跑进去。不一会儿,管家出来接客,他对戚继光拱拱手道:“哦,是戚大人!我家老爷不在家,出去打探浙江方面的消息了。他知道大人这一两天会到,让我招待大人先住下。请吧。”   戚继光告诉管家,住在会馆办事方便,就不过来打扰了。   管家知道戚继光的身份、品级,更知道他与主人过从甚密,早叫人开了中门,以示敬重。陈子平把带来的一篮子花生、冬枣交给门房,管家道了谢。戚继光一边往里走一边发问:“浙江大捷,谭公马上要去浙江上任,一定是朋友送行,忙着赴宴吧?”   门房摇头:“怕不是喜事。听说,张总督、李巡抚被逮进京来问成死罪了!”   戚继光大惊,站住问:“这怎么可能!张、李二位大败倭寇于王江泾,名震天下,是有大功,岂有罪?是你听错了吧?”   门房岂能听错。他说他家老爷正是为这个事着急,饭都没吃就到刑部去探消息去了。   戚继光愣了一霎,也不想进去坐了,转身就往外走。到了门外,从陈子平手上夺过马缰绳,跨上马飞驰而去。   戚继光经过宣武门时,见好多市民在围观告示,就下马,把马缰绳交给陈子平。戚继光心里突突直跳,已有不祥预感,会不会又是朱纨的悲剧重演啊?皇上昏庸,什么荒唐事都干得出来。   戚继光记得,张经的前任朱纨的结局就很悲惨,让人至今扼腕。嘉靖二十五年七月,朱纨奉旨提督浙、闽海防军务,巡抚浙江,他到任后雷厉风行,整饬海防,大败倭寇,并捕杀与倭寇勾结的海盗李光头,但他旋即为权贵所不容,被人构陷,逮入京师问罪,他愤而自杀。   戚继光独自一人来到城门口,他看着告示,心惊肉跳,张经和李天宠名字都被朱笔勾了,他依稀看到告示上有“靡饷殃民、畏倭贼坐失战机”字样。戚继光的心一阵阵往下沉。   戚继光心想,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如今倭寇未灭,狡兔没死,就要烹走狗了吗?这么一想,心里阵阵发凉。   戚继光原指望为张经祝捷,并打算交上父亲的遗书,然后投他麾下效力呢,想不到会是这样的结局!他一时心里很乱,不知如何是好。他又无意中听身旁有人议论,听说有两个给事中正上疏请求赦免张经,另一个不怕死的,还在午门外跪着请命、喊冤呢。   他退出人群,叫陈子平先回会馆,自己骑上马向午门狂驰而去。   三   午门外华表前,果然跪着个中年官员,他叫张宪,是兵科给事中,他举着一封奏折,呼天抢地大叫:“我要见圣上,圣上啊,刀下留人啊!王师大捷却杀功臣,不可呀!抗倭之帅不可易呀!”   神机营羽林军围成一道墙拦截他,张宪与他们周旋、撕扯,试图往里闯,张宪喊着要见皇上,说自己是给事中,有伴君“珥笔记旨”权,有“封还执奏权”,大骂羽林军斗胆,敢挡他驾!   嘉靖皇帝正在永寿宫看奏疏,左臂拥猫,右手托折子。阶下跪着给事中阎望云、李用敬,一旁站着首辅严嵩和阁臣徐阶。   嘉靖皇帝把奏疏重重地往龙案上一拍,骂他们胆敢为罪官张经、李天宠张目。   阎望云启奏:“如今王江泾大捷,天下人称庆,张经、李天宠即使有前罪,也应赦免。”   李用敬也据理力争:“王师大捷,倭夺气丧志,此时不宜易帅,可令张经、李天宠戴罪立功。”   嘉靖皇帝怒道:“张经欺诞不忠,他是听说赵文华上疏弹劾他,才不得不打了一仗,不准!” 戚继光 第二章(3) 阎望云不死心,仍叩头力谏,他居然敢说“打胜仗、杀功臣,为明君所不为”的话。   这使得嘉靖皇帝极度反感,怒火填胸,大喝一声:“大胆,你说朕是昏君?”   阎望云叩头不止:“臣不敢。”   嘉靖皇帝扭头问严嵩、徐阶:“你们看呢?”   严嵩耍了个滑头,称徐阶就是浙江人,他知道得多。   徐阶更滑头,心想,我才不上你当,他又把球踢给严嵩父子承担,他奏称,据赵文华报,张经确实养寇不战,百姓怨声载道。   徐阶等于什么都没说,而只凭“据赵文华报”。   严嵩不得不跳出来,说:“虽有王江泾之胜,并不能将功折罪。何况张经、李天宠也是冒功,那全是赵文华和胡宗宪合力谋划、进剿才获大胜。”   李用敬一听,又叩头:“请皇上切不可听信,那赵文华是首辅义子,他根本不会用兵,张经看不起他,这才恶意中伤,上疏构陷。”   阎望云也说:“李用敬所说是实,请皇上明鉴!”   嘉靖皇帝益怒:“大胆!你二人想必是张经奸党,拉下去,杖于阶下,每人五十,斥为民,永不叙用!”   不由分说,阎、李二人被拖出去,丹墀下随即传来乒乓杖击声。   被杖打得奄奄一息的阎望云、李用敬被几个太监架出来,扔到金水桥边。   张宪走过去,一阵兔死狐悲之情涌上心头,泪水立即流出来:“阎兄、李兄!”   阎望云苦笑:“这就是言官下场。”   张宪却表示,他二位是自己的榜样,怕死就不当言官!   他向阎、李二人拱拱手,决心前仆后继,又往前冲,羽林军对他拥来搡去,不准他靠近。   这时戚继光赶来了,他拴了马,试图接近张宪,被士兵拦住。   张宪一见戚继光穿三品武官服,马上喊:“这还有天理吗?我们六科给事中是干什么的?纠弹百官,疏通言路,哪个进京引见的官员不得由我们陪着去见皇上?你看,阎望云、李用敬因求赦免功臣而获罪,我要去见皇上,他们敢挡我驾!”   一个士兵揶揄道:“你不就是个小小的从七品官吗?”   羽林军中腾起一阵讥笑声。   戚继光正色道:“你们别讥笑他,给事中官小权大,连皇上的圣旨都有封驳权,每科每天有一人在皇上跟前值班呢。”   他又转对张宪拱手:“你们几位给事中,敢前仆后继为张经、李天宠鸣冤,堪称正人君子。”   张宪仍然悲恸难忍,在他看来,张经、李天宠抗倭大胜,却被赵文华构陷,这实在是天下奇冤!胜而获罪,这是我朝奇耻大辱啊!   戚继光问他:“还有法子救吗?”   张宪大哭:“皇上根本不见,皇上是好皇上,乌云蔽日啊……”   戚继光没法安慰他,叹气连声。   四   永寿宫里,“政务”处理完,嘉靖皇帝没事人一样,放下怀里的碧眼白猫,摊开青藤纸,吩咐严嵩、徐阶和他一起接着拟青词!   嘉靖皇帝刚开始写字,殿上太监来报,又是一个给事中,叫张宪,也是为张经鸣冤叫屈的,跪在午门前不肯走,非要见圣上。   严嵩说:“没看见皇上正忙着吗?他们都是张经同党,也应依阎望云、李用敬例,杖打五十,夺官!”   嘉靖皇帝懒洋洋地摘去狼毫笔上的一根杂毛,说:“都是朕把他们宠的,不知天高地厚了,就依严爱卿,杖打五十,不过,这张宪没上殿出言不逊,罪减一等,降三级吧……”   在月墀下炼丹的道士蓝道行说:“这太便宜他了,圣上忘了?就是这个张宪,不知天高地厚,居然上疏反对圣上炼丹信奉道教。” 戚继光 第二章(4) 这正是蓝道行公报私仇的好机会,他岂肯放过?   凡是谏他远离道家的,嘉靖皇帝一律都恨。蓝道行摸准了皇上的脉。果然,嘉靖皇帝想起来了:“哦,是他?”   在一旁的东阁大学士徐阶觉得也不能总当局外人,那会间接开罪于严嵩,于是说:“那就降四级。”   嘉靖皇帝自己先笑了,本来给事中就是个从七品的芝麻官,再降四级,不是未入流了吗?   蓝道行早算好细账了,降四级是从九品,比未入流还高一级呢,这已够皇恩浩荡了!不比削职为民强吗?   嘉靖皇帝哈哈笑了,向殿上太监一挥手:“就这么着了。”   殿上太监答应一声下殿去了。   几个锦衣卫的太监来杖打张宪了,戚继光不忍再看,退出人丛。   永寿宫里,嘉靖皇帝爱抚地抱起那只碧眼猫,问周围侍臣:“朕这猫还没有个名字呀,你们想得怎样了?”   徐阶道:“雪兔怎么样?”   嘉靖皇帝摇头,不满意。   冯保谄媚地说:“叫宝石眼吧。”   嘉靖皇帝也说俗。   严嵩说:“何不叫虬龙?”   嘉靖皇帝大悦:“妙,就叫虬龙好了。”   放下虬龙,嘉靖皇帝的思维又跳到了西市,问张经、李天宠斩了没有?   严嵩心里揣摩着嘉靖皇帝的意图,很怕他一时心软下来,先回答他,还没到午时,按律,午时三刻才开斩呀。   嘉靖皇帝想起浙江奏章上说,王江泾大捷,斩杀倭寇三千,他问确实否?   严嵩知道有人往嘉靖皇帝耳朵里吹风了。他不好单独给赵文华涂胭脂,也捎上胡宗宪。他先说,浙江大捷是圣上法威,这与张经、李天宠风马牛不相及。然后娓娓道来,若讲有功,赵文华和浙江按察使胡宗宪才是应叙功奖赏者。   嘉靖皇帝对胡宗宪颇有印象,从前他献过祥瑞白龟。近几天,又有奏报呈上,胡宗宪又要来献白鹿,这更让嘉靖皇帝动心,他恨不得天天有祥瑞之物出现,那是天下大治的象征。一听严嵩提到胡宗宪,他忙问进京没有?   严嵩说已到京几天了,他正要奏明,目前胡宗宪正在京城等候引见,他得到一头天下罕见的白鹿,来自观音菩萨道场普陀山,当然是神仙降祥瑞给圣上,这是圣上洪福,上苍示瑞呀。   这都是对嘉靖皇帝最顺耳的话,嘉靖皇帝不禁龙颜大悦,连说了几个“太好了”。他又如数家珍,远的不论,去岁河南巡抚吴山献白鹿,这一年风调雨顺,年初胡宗宪献白龟,浙江大败倭寇,今又有白鹿出现,这是一岁两瑞呀,此天眷也,必有佳音。   蓝道行连忙与修道挂钩,说这是皇上修玄修来的,才有乾坤祥瑞频出,主国祚昌盛啊。   嘉靖皇帝吩咐叫胡宗宪快把白鹿送进宫来。   五   北京西市法场从前是柴草市,远离内城,居住在这里的人家多为下九流,是脚夫、乞丐、喇叭匠、娼妓、算命先生、卖艺人和落魄文人杂处的地方,鱼龙混杂,房屋破烂,不知从哪朝起,这里成了杀人场。   这天,北京上空一片阴霾,弥漫在低空的愁云惨雾好像凝固的铅块,就压在人的头顶上,叫人喘不过气来。   一阵阵锣声响起,神机营的羽林军开道,随后是扛着鬼头刀的刽子手,两侧是五军都督府的士兵,中间夹着两辆粗糙牢固的囚车,滚滚行驶在通往西市的土道上,鸣锣兵一路吆喝着驱赶拥挤的人群。   随后是监斩官全部执事,接着是“武英殿大学士”、“礼部尚书”阁臣高拱的高脚牌执事和刑部堂官、都察院左都御史的八抬绿呢大轿。   锣声立刻引来市民的围观,西市附近顿时万人空巷。但见每辆刑车的站笼里各有一员罪官,前一个正是总督浙江、福建军务的张经,后一个是浙江巡抚李天宠。他们背后都插着亡命牌。有勾决的字样,朱笔墨迹未干,像在滴血。   好奇的人们在议论:“这问斩的一定是钦犯”,“官小不了”,“到底是啥罪呀?”“没看杀人告示吗?抗倭不力”,“倭是啥呀?”“倭都不知道?东洋日本人,从洪武年起就骚扰沿海,渔民都不敢下海打鱼了”,“岂止是不敢打鱼?去年倭寇都打到南通、苏州了,杀人如麻”……   监斩官已经高坐监斩台上,一干人犯等待问斩时刻到来。张经和李天宠已从监车里放出,又戴上了大枷,镣铐叮当地被红衣刽子手推到监斩台下,二人都不肯跪,都察院左都御史想要强行让他们跪,高拱却说:“要死的人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   有主官这句话,都察院左都御史乐得顺水推舟,也不再坚持。   这时戚继光挤过人群来到刑场,他看见张经冲李天宠苦笑一下:“是我连累老兄了。”   李天宠也报以苦笑,心想,都到了这步田地,说这种话还有什么意思?这都是命中注定。不过他安慰张经说:“你我抗倭有功,会有史家秉笔直书的。”   戚继光眼里浮起了泪潮,不忍再看,悄悄退出人丛。   一个瘦弱的小女孩从人丛里挤进来,她看上去不过十三四岁,白皙俊俏,一双黑溜溜的大眼睛透着精明。此时她一脸泪痕。她努力踮起脚尖向前看,当她的目光与李天宠接触时,李天宠显得格外惊慌,故意扭过头去不与她交流。   她叫李芳菲,原来是李天宠的孙女儿,祖父被逮时,她正在浙江任上探亲,便千里迢迢追踪祖父进京,原以为坐几年牢而已,却不想是这等下场。   法场边,一个眼窝塌陷干瘪的盲者在吹唢呐,拉竿牵他的黄毛小女孩边唱苦调边拿草编帽向围观者行乞。她在如咽的唢呐声中,唱着流行于明代正德年间的凄凉的《咏喇叭》:   喇叭,唢呐,   曲儿小,腔儿大,   官船往来乱如麻,   全仗你抬价。   军听了军愁,   民听了民怕,   哪里去辨什么真共假?   眼见得吹翻了这家,   吹伤了那家,   只吹得水尽鹅飞罢!   戚继光听了,心有所感,竟觉得自己不如这瞎子,对官场、对人生,没有他参悟得透。   这盲人好像是专门赶来为张经、李天宠送行的。   瞎子唢呐匠似乎感到了戚继光的存在,停下唢呐,扭头发问道:“官人,这《喇叭调》可吹到人间点子上?”   戚继光说了声“很是”,扔了几枚铜钱在小姑娘草帽中,走开。   书本网 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戚继光 第三章(1) 一   戚继光正要离开,忽见五城都督府的官兵在驱赶什么人,就凑过去看。只见被拦挡的人是个穿一身重孝的少女,看上去十六七岁,柳眉凤目,身段苗条,呈现在她脸上的是一种凄绝的美,她是那种让人看一眼就心跳、望一眼就无法忘怀的人,她正是沈四维。   戚继光心里忖度着,这女孩必是哪一位犯官的亲人,显然是来为亲人法场收尸的,因为她身后有一辆车,上边放着一口黑漆棺材。棺材盖上有一块金字匾,漆都剥落了,正是那块“国之屏藩”匾,落款是“浙江万民”。戚继光已想到这是浙江百姓所送。这样两位庇护子民受百姓拥戴的抗倭功臣,如今却要在西市喋血断魂,怎不叫人心碎!   棺材与金匾反差如此鲜明,惹得看众蜂拥而来,争相观看,议论四起。   李芳菲悄悄凑过来,跟在那少女身后,却又保持几步距离。   沈四维站在车前,告诉众人说:“这块金字匾,就是张、李二位大人抗倭保民有功,浙江百姓敬献的,匾还没来得及挂,就被逮入京师,又被坐成死罪,真是天下奇冤!”   李芳菲也趁机喊:“冤枉啊!千古奇冤!”   戚继光往前挤,想靠近沈四维,却挤不过去。   李芳菲这一喊,人群更汹涌了,不平的喊声四起:“这是真的吗?”“两个姑娘岂能说谎?”“人家是拉着棺材来的,还怕什么?”“一定有奸臣陷害”……   监斩台上的武英殿大学士高拱被惊动,一边抬头张望,一边问因什么事喧哗?   有锦衣卫的人来报,说一女子为犯官鸣冤叫屈,辱骂当朝。刑部堂官和都察院左都御史站起来,果然看见黑棺材旁的白衫女子正在演讲,刑部堂官大怒,一迭声叫把那个搅闹法场的大胆狂徒绑了来!   一群锦衣卫的人奔过去,从棺材车前拖住少女,拥着一身白衫的沈四维来到监斩台下,让她跪,她不肯。   刑部堂官厉声问:“你是何人,胆敢来搅闹法场?”   这时张经发现是他女儿,心里又急又痛,一阵阵热血上涌,他看了李天宠一眼,他早料到沈四维会闯法场的。脸上是不忍之色,不禁叹息连声。   李天宠又一次在攒动的人头中发现了孙女李芳菲。他悄悄告诉了张经,并且说,总算有亲人送我们上路啊,省得孤单。他更羡慕张经,女儿拉一口棺材来,笑言他不至于黄土压脸了。   张经说,可与他分享阴宅,那口“大三五”棺材,两个人躺在里面也很宽敞。   对张经的乐观打诨,李天宠报之以苦笑。   面对监斩官,沈四维侃侃而谈,毫不隐瞒身份,先报大号,并称是总督张经的女儿,是来行孝,为父收尸,这怎么叫搅闹法场?   戚继光显然受到了不小的震动,对沈四维顿生敬慕之情,忙又挤到监斩台旁想看个究竟。   高拱已看到了车上的棺材和金字匾,显然很是意外,脸上有不忍之色,他与另两个监斩官面面相觑。   刑部堂官喝道:“这是法场,你竟敢拉着棺材闹法场,这还了得?给我拉下去,杖一百!”   立刻上来两个锦衣卫差役,从左右按住沈四维双肩,沈四维全然不惧。   高拱说了声“且慢”,他问道:“你方才说你叫什么名字?”   沈四维又重复一遍:“沈四维。”   高拱觉得这名字豁亮,先称道沈四维名字起得很有学问,却又质疑:“既是张经女儿,为何姓沈?”   沈四维说她出生前,有瞎和尚算过命,说她克父母,必过继出去,才保平安,她是从养父姓,故姓沈。 戚继光 第三章(2) 刑部堂官却嗤之以鼻,说她果然克父,不然张经何以在西市断头?   沈四维十分气愤,说他没教养,她说,不是她克父,而是像他这样的赃官“克忠良”。   刑部堂官闹了个没趣,人群中有人叫好。戚继光暗暗佩服沈四维的机智和胆识。   高拱岔开话题,又一次对沈四维的名字大加品评。   沈四维深情地望一眼张经,说这是家父起的名字,四维是什么?各位大人都是熟读经史的人,应当知道吧?《春秋》里称礼仪廉耻为“国之四维”,“四维不张,国乃灭亡”。而支撑四维的是孝悌,自己既叫四维,就得为父尽孝道,当今圣上都倡导至孝,她质问这些口不离伦理道德的大人们,如不允她尽孝,他们不就是心口不一、与禽兽无异的小人了吗?   戚继光抑制不住内心的感奋与冲动,情不自禁地喊了出来:“说得好!”   沈四维不由得把目光投向戚继光,那是感激的一瞥。   刑部堂官岂容尊严受到小女子挑战?怒喝道:“小女子胆敢如此放肆,况且有圣上旨意,两个犯官是要弃尸的,该女子胆敢抗旨抬棺来收尸,罪不容诛,拉下去打!”   高拱制止了刑部堂官的冲动,反倒安抚沈四维,答应成全她尽孝之心。   沈四维进一步请求高拱主持公道,为父伸冤。   高拱表示,虽有同情之怀,却爱莫能助。斩钦犯,乃奉圣旨,他无权更改。念她至孝,他愿成全她,不追究她唐突冒犯之过,可法外开恩,弃市后准予她替父收尸。   沈四维转头面向观刑者,声泪俱下地说,她父亲忠于社稷,有功于国家,王江泾大捷,歼灭倭寇两三千,解百姓于倒悬,今却被奸臣陷害,天下奇冤。她又回头指着高拱说,作为皇上身边阁臣,本应替清官伸张正义,否则,枉为人臣,枉为百姓父母官。   戚继光嘘了口气,人群中竟有人欢呼起来。望着女儿,张经眼里噙泪,李天宠说他有这样慷慨悲歌的女儿,可以死而无憾了。   高拱被数落得脸一阵红一阵白,显然无法回答,只得扭过头去。   沈四维仰天长叹,天子脚下,都没有伸张正义之处了!   高拱装听不见,沈四维转身悲愤地离去。   二   永寿宫里,嘉靖皇帝又开始让几个辅臣帮他拟道号,他觉得,既崇奉道教、一心修玄,那就应有个道号才应天顺人。   道号很有点像历代大行皇帝的“庙号”,恨不能把天下吉祥如意的词藻全罗列上。但庙号好与坏,驾崩的皇帝本人是无法享到乐趣的。嘉靖皇帝的道号则不同,他要在活着的时候,尽享那些华贵的称号带给他的尊荣和满足。   司礼监大太监冯保在条案上备了些青藤纸,徐阶与严嵩相互谦让了一阵,徐阶提笔先写,嘉靖皇帝在一旁看。   徐阶诚惶诚恐,他谦称自己才疏智浅,拟不好圣上的道号,说自己冥思苦想几昼夜,仍怕不妥。   嘉靖皇帝倒很宽容,让他写出来看看。   只见徐阶写的是:灵霄上清统雷元阳妙一飞玄真君。   嘉靖皇帝说了个“好”字,嫌短了点,也可用。话有几分勉强。徐阶虽也靠填写青词入阁,比起严嵩的功夫,自愧不如。   轮到严嵩提笔,他不慌不忙边写边念,他这个道号可是不短,竟有三十五个字:九天弘教普济生灵掌阴阳功过思仁紫极仙翁一阳真人元虚圆应开化伏魔忠孝帝君。   嘉靖皇帝大加称道,说这个更好些。他更喜欢严嵩的字,佩服他这字真有功夫,得二王之真传了。 戚继光 第三章(3) 严嵩马上惶愧地说,臣的字怎敢比圣上?圣上的书法,兼有颜真卿和柳公权的神韵,可以说是重若崩云、吞吐江河的擘窠大字。   嘉靖皇帝自得地笑了笑,从容地说,他自己也想了一个道号。   侍从重新研墨铺纸,嘉靖皇帝濡墨揎袖写道:太上大罗天仙紫极长生圣智昭灵统元征应玉虚总掌五雷大真人玄都境万寿帝君。   可真够长的,不换口气还念不下来。严嵩立刻表态,还是圣上这个好,万寿帝君,正应千古一帝呀!   嘉靖皇帝说他们拟的道号也好,不怕多,都用就是了。   西市法场,沈四维从监斩台前转过来,李芳菲一直跟着她,几乎寸步不离。   沈四维发现了,斥道:“你这小丫头,是我的尾巴呀?怎么我走到哪你跟到哪?”   李芳菲想说什么,张了张口,又咽了回去。   沈四维正碰上戚继光迎面走过来,戚继光叫了声沈小姐。   沈四维认出他来,本来就有好感,就停下脚步,打量一下他的装束道:“足下也是位三品武官了,方才为我叫好,不怕丢了你的前程?”   听上去,有三分挑战意味。戚继光也不计较,他说:“我崇敬令尊大人的人品,也敬重沈四维的孝心,只可惜自己无回天之力,连说一句真心话都不敢,那不是枉为人吗?”   沈四维心里一热,说了声“谢谢先生如此仗义”,拱拱手转身要走。   戚继光叫住她:“等等,请留步。”   沈四维站住,不明白他要干什么,直视着他。   李芳菲站在几步外注视着他二人。   戚继光问她,与她父亲一同被难的还有李天宠巡抚,她只拉来一口棺材……下面的话他吞了回去,但意思到了。   沈四维眼中蓄泪,说自己心有余而力不足,只能顾父亲一人,别黄土盖脸就行了。想再备一口棺材也不可得。她手上没钱,在京城又举目无亲、举借无门。   戚继光拉过他的坐骑,从马鞍的皮袋里摸出一个牛皮公文袋,双手奉上,告诉她,这里有一点银子,让她拿去再买口棺材,别让父亲的朋友暴尸街头,那她父亲在九泉下也不心安。如银子还有多余的,权当回乡盘缠吧。   沈四维却不肯接,语带讥诮地说:“这该不是先生来京城铺进身阶梯的银子吧?素昧平生,我怎么好用你的钱?”   戚继光不但没生气,反倒增强了好感,这姑娘是个嫉恶如仇的人。戚继光幽默地说:“这点银子恐怕连豪门下等奴才职位都买不来。我并非富人,但请小姐相信,我这银子是干净的。虽说赃官遍天下,洁身自好者还是有的。”   沈四维深感方才的话曲解、唐突了人家,大为不好意思起来:“对不起,我亵渎了先生。不过,这银子我还是不能收。”   戚继光这才说出真相,以实话相告,他说他与张家是有缘的。他进京一是到兵部领兵饷,二是来见她父亲,却没想到……   沈四维有几分惊讶,觉得彼此的距离一下子拉近了:“难道你认识家父?”   戚继光摇头:“我虽不认识令尊,可家父认识。家父在京师神机营当副将时,是令尊大人的下属。这次听说王江泾大捷,便连夜进京,想见见令尊,交上家父去世前写给令尊大人的信,期望追随他鞍前马后,去浙江抗倭,却没想到遭此变故,我心都凉了!可惜我无力施救……”   说到这里他流泪了。   沈四维受了感动:“谢谢你的一片心。”   戚继光又一次递上牛皮公文袋,请她收下,说:“这点银子虽说杯水车薪,不过是表白我一点惺惺惜惺惺的心情罢了。” 戚继光 第三章(4) 沈四维不再推托,把银子收下了,客气多了:“谢谢,这么说……”   戚继光这才告诉她,自己也是抗倭的,只是在山东而已。   沈四维这才想起问:“足下尊姓大名?在哪里供职?”   戚继光说:“我叫戚继光,本是世袭登州卫指挥佥事,嘉靖三十二年擢都指挥佥事,奉旨备倭山东,管理三营三十五卫所。”   沈四维道:“失敬,失敬,这么说来,先生真的与家父一样为国御倭。好自为之,但愿别落得家父这样的下场。”说完这话,不免又潸然泪下。   戚继光叹息地敞开了矛盾的内心:“人常说,自古忠良之臣,都没有好下场,可人生在世,报国安民之志不能泯灭呀!”   沈四维驳不倒他。   戚继光叮嘱沈四维,方才高大人放她一马,这是他的仁慈,办完后事,沈小姐速速离京,这是是非、凶险之地呀。   沈四维凄楚地说:“谢谢。足下不必为我担心,父仇没报,死了也难瞑目。”   戚继光心里一动,不觉暗吃一惊,突然想到她可能铤而走险,这是个烈女呀!   果然,沈四维明确表示,要替父报仇。赵文华和严嵩这两个奸臣害死她父亲,她要杀了他们为父雪恨。   戚继光不得不顺着她的心思赞她是烈女,可马上点拨她,她毕竟是一个弱女子,怎能承担如此重担?   李芳菲用崇拜的眼神看着沈四维。   沈四维打断他,不想听他劝。但她不能不感激戚继光,就说:“足下的仗义,如今生没机会报答,就待来生吧。”   分手时,戚继光心里放不下,把山东同乡会馆的地址告诉了她,如有事,可去找他。不知为什么,他特别期待沈四维能去找他。   沈四维回头看了他一眼,虽礼节性地向他颔首示意,可她自己心里明白,她不会去找他的。   午时三刻到了,开斩的召魂炮响了,刽子手一声长长的凄厉吆喝响起:“午时三刻到……”   沈四维心里一抖,尽管知道父亲必死,可这一声催命炮还是让她肝肠寸断。她转身向刑场奔去,李芳菲也紧跟在她身后。沈四维又发现了,气得一跺脚:“你再跟着我,我可不客气了!”   李芳菲只得站住,可沈四维没走几步,发现李芳菲又跟了上来,她已没心思和这小丫头纠缠了。   戚继光目送沈四维远去,他不忍心看,上马离去。   三   张经和李天宠是倭寇恨之入骨的对头,他们被捉拿进京问罪,等于替倭寇出了一口恶气。张经一走,新总督杨宜本来缺少抗倭经验,又看到前任朱纨、张经、李天宠的下场,未免胆寒,把抗倭视为“畏途”,恨不能早日离开浙江,这一来,卫所军心更加涣散,倭寇复又猖獗起来。   这天,浙江仙居海岸上开来一艘倭寇的“帅船”,是大苍船,配备着火铳。周围拥着几十艘小焦艇,坐满倭寇。这里是浙江台州的海岸,离海门卫不远,是卫所瞭望台观测不到的死角。   坐在帅船上的倭酋肥前是个矮墩墩的小个子,小眼睛、单眼皮,一身浪人短打,他此时挥舞着倭刀,在叽里呱啦地叫喊着。   那些小焦艇上的倭寇便纷纷抢滩上岸,呀呀狂叫着冲上沙滩,向街里冲去。   一路上,倭寇见人就砍,进屋子见东西就抢,抢完便一把火烧了房子。   顿时,火光冲天,哭声四起,人们争相逃难,街上到处横陈死尸。   总督杨宜得到报警,不得不披挂上阵,带兵赶来围剿倭寇,他们早已遁逃,这里已是一片废墟,到处是大火余烬,遍地尸体。书本网 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戚继光 第三章(5) 骑在马上的杨宜一筹莫展。   一场浩劫过后,海边静寂下来。一个人拍拍巴掌,他是致仕巡盐副使宋朝举的家丁黄玉中。他问驶近的一条小渔船上的人:“有没有鱼卖?”   渔船上的人回答:“官家海禁,不敢远走,只能打点小鱼小虾。”   黄玉中称他家老爷还就爱吃小鱼小虾。   这实际是海盗接头暗号,对上后,那船就划了过来,在港湾靠岸,从船上走下三个人来,提了一篓鱼,他们都是渔夫打扮,前一个四十多岁,头戴大竹笠,披件蓑衣,微胖,圆滚滚的脸上有一双狡诈的小眼睛,他叫王直,外号“老船主”,自称“净海王”,是舟山一带有名的海盗头目。稍后一个二十四五岁光景,一脸横肉,也披蓑衣,可见他身藏利器,一双贼溜溜的三角眼,一看就不是良善之辈,他叫王敖,本名毛海峰,是王直的干儿子。第三个,矮个、罗圈腿,他便是刚刚抢劫过海门的倭寇头目肥前。   暗号对上了,来买鱼虾的黄玉中连忙摆手,躲在后面的管家叫人把几顶轿子抬过来,与三人见过礼,把他们让进轿子,抬着往前走。   这里是台州城外一个小镇,前山后水,很幽静,是从前都转盐运使司盐运副使衙门,十分气派,如今纯属民宅了,但门外仍有家丁站岗,可见主人的威风不减当年。   王直等人乘坐的轿子到了大门口,侧门开启,轿子抬进院子。   主人宋朝举是个过了花甲年龄的人,从前当过浙江盐运副使,六品官,虽已致仕,却仍有几分官威。他见轿子落地,便从正房迎出来,他先问去接王直的管家:“遇没遇到麻烦?”   管家很会恭维主人:“上至总督、巡抚,下至卫所千户、百户,哪个敢不给老爷面子呀?”   这也是实情。宋朝举虽说致仕在乡,但因家道殷实、属本地豪门大户,官场新友旧交多,在浙江地面上很有势力,哪一任地方官到任,都不约而同地先来拜会他。   宋朝举说了句“小心不为过”,然后叫管家去安排一桌酒宴。   管家领命向后进院子走去。   这时王直、毛海峰和肥前相继走出轿子。   宋朝举皱了皱眉头,向王直抱抱拳致意:“老船主海事兴旺啊!”   王直也拱手:“托宋大人福。”   宋朝举目视毛海峰、肥前问:“这二位是……”   王直介绍道:“这是小犬,义子,叫王敖,原名毛海峰,本事比我大。这位嘛,叫肥前,是日本醍醐天皇的侄子。”   宋朝举说:“哦,我知道。”他是个日本通,知道醍醐天皇在吉野建立过新朝,后来战败流亡了,他这一股势力,多数成了海盗,以抢掠中国沿海为生。   肥前说他们不得不成为“浪人”,流落海上。好像当倭寇很委屈,不得已而为之。   宋朝举一边延请他们往第二进院子走,顺便说了句“阁下到敝舍,蓬荜生辉”之类的客套话,礼貌而平淡。   看得出宋朝举有些不快。他和王直在前面,走在甬道正中,他低声埋怨王直做事太欠考虑,他早叮嘱过王直,不能随便带人到他府上,更不能叫日本人知道他的底细。自古有言:事以密成,语以泄败,他可不敢马虎呀!   王直岂会不懂规矩?他连称对不起,但今天是特例,他说一会儿就知道原委了。   宋朝举疑惑地看了王直一眼,想不出有什么必要让日本浪人登堂入室。   宋朝举回乡后,向来低调,王直知道。但他并不担心宋朝举安危,狡兔三窟,他在宁波、杭州、台州都有房子、田产,忽东忽西,他怕什么!   王直告诉他,肥前只知道他是个买古董、收藏书画的。   宋朝举坚持己见,那也不该让他来。   王直说,不让这个日本浪人来,他也不肯把东西交出来呀!   宋朝举眼睛亮了一下,东西?什么东西?   王直告诉宋朝举,当然是他梦寐以求的东西。   宋朝举眼睛都瞪圆了,心想,难道是那幅画?   他知道,传说价值连城的《清明上河图》就在浙江境内,你出多高的价,人家也不会出手,连当今首辅严嵩都对《清明上河图》垂涎非止一日。宋朝举曾寄希望于倭寇,难道真的有了回报?   从王直眼里藏不住的喜悦,宋朝举已料定《清明上河图》快到手了。王直小声叮嘱他,不过,可别当着倭奴的面把那东西说得太珍贵了,不妨猛杀价,小心他后悔,他毕竟不是中国人,弄不懂字画鉴赏这一套。   宋朝举心想,这还用你嘱咐?不过他还是不放心,不会是赝品吧?   对鉴定名画,王直也外行,他觉得应该不是假货,宋朝举曾多次关照他,留意苏州天心阁陆家,画可能就深藏陆府。碰巧,上个月血洗苏州时,这画就真从他家藏书楼上劫得了,落到倭酋肥前手上。   宋朝举的眼睛亮了。   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戚继光 第四章(1) 一   浙江同乡会馆坐落在西城府右街,与皇城仅一墙之隔。这是一座很气派的四合院,黑漆门楼前有五层台阶,门旁有一对汉白玉抱鼓石礅,“刘海戏金蟾”的图案雕刻得很精致,朱漆门柱上有这样一副对联:前门欲大须存厚,后户从宽在积深。   戚继光在会馆门前下马,望望对联。陈子平递上戚继光的名刺,早有门人接过缰绳,把马牵进去,并问:“大人是访客,还是下榻呀?”   戚继光解释:“不住店,是访客。有一位准备到浙江上任的谭纶先生,来这拜见胡大人,不知在这否?”   侍役恰好知道,他说:“胡大人不在,谭老爷在等胡大人,等了半个时辰了,如今还在第二进客厅等着呢。”   戚继光吩咐陈子平带上十个卫所士兵,不要穿戎装,马上返回西市,等行刑后,帮助沈四维把两位被斩官员盛殓起来,遵从沈四维的意愿,帮她将亲人下葬后再回来。陈子平答应下来,跨马离开。   戚继光在一个仆役引领下,迈步向院里走。   一走进头进院子,就见很多人在围观什么。戚继光也凑过去,原来一只笼子里养着一只漂亮的白鹿。戚继光是头一次见识呢,不禁好奇地凑上去看。   围观者有人说,天下人谁见过白鹿?这是祥瑞之兆啊!   也有人羡慕胡大人真有福,这白鹿怎么就落在他手上了呢?   一个穿七品文官服饰的人不无嫉妒地说,春天他进奉白龟,升了浙江按察使,这次还不得赏个巡抚啊?便宜都让他得了。   戚继光若有所思地听着,他早知道胡宗宪大名,谭纶在信上不止一次说他有才干,肯用贤,戚继光却从未与他谋面。但对胡宗宪如此热衷于“祥瑞之物”,戚继光可是不敢恭维。   也有人为胡宗宪正名,胡大人升官,可不全因献白龟、白鹿,人家指挥浙江卫所军队大败倭寇,取得了王江泾大捷,因功也能升啊。   说起王江泾之役,也有人持有异议,这可难说,张经、李天宠不更是王江泾大捷的主帅吗?又怎么样?还不是掉脑袋?   这些人多数是有功名的,有人可能怕惹是非,说了句:“莫议论这事,散了吧。”   人们便真的陆续散去。   戚继光向后进院走去。   胡宗宪不在,谭纶不好在浙江会馆胡宗宪下榻的客房里等,就让管事人开了一间厅房,进去喝茶。谭纶等得不耐烦,边喝茶边找了一本《太平广记》正在窗下看,也是随手翻翻而已。他三十四五岁年纪,短须方面,眼睛炯炯有神,不失为一表人才,显得沉稳干练,看上去胸有城府。   忽闻门外有人叫:“谭大人别来无恙啊?”   谭纶听声音耳熟,猛抬头,忙扔下书本,立刻笑逐颜开地站起身相迎,一见是戚继光进来,谭纶道:“元敬兄,是你呀,你可真行,居然找到这里来了?”   戚继光说:“我先到府上,说你出去打探消息,我找不到你,又返回,你家人说你到浙江会馆来拜见胡宗宪了。”   谭纶问他:“是否已知道西市杀人的事?”   戚继光沉重地点点头,说:“我去过法场。本想借进京领兵饷机会,拜见张经总督,让他请旨,带我去江、浙、闽抗倭,没想到,成了法场诀别!”   谭纶叹息连声:“人都说,狡兔死,走狗烹,这狡兔还没死呢,就先把走狗烹了!”   戚继光一直纳闷,既然谭纶那么称道胡宗宪,他该出来仗义执言啊!他以御使衔巡按浙江,又兼按察使,与张经、李天宠联手抗倭,他没出来替张经、李天宠说句公道话?书本网 电子书 分享网站 戚继光 第四章(2) 谭纶问过胡宗宪,胡宗宪说他尽力了,只是人微言轻,心有余而力不足。谭纶想也是,他官阶低于张经、李天宠,没被株连,已是幸运,还敢往火坑里跳?   戚继光问:“胡宗宪不在?”   谭纶摇头:“我已等了快一个时辰了,一本闲书都快看完了。”   戚继光想起谭纶信里所说,他要等引见后才能走马上任,便问谭纶:“不知引见了没有?”   谭纶拉他坐下,他已不抱希望,觉得未必见得着皇上,他辍朝太久了。   戚继光不明白,好好的户部主事不做,愿放外任?又问他是哪省、什么官?   已有消息,谭纶是放了浙江台州知府,不然也不会来拜浙江上司呀!   仆人过来倒茶,谭纶说:“来,尝尝浙江茶,这倒不是龙井,但不比龙井逊色。”接着又问戚继光,“进京来干什么?领兵饷?”   戚继光说:“叫你猜对了,本来卫所就松弛败坏,逃丁日多,兵饷又久欠不发,这兵没法带,不练新兵真不行了。”   谭纶笑道:“你雄心还不减当年啊。我中文进士,你中武进士,也算同年,有点锐气的,就数你了。”   戚继光说:“别夸我了,武将不能保国安民,虚掷光阴,惭愧呀。”   谭纶笑道:“愁没仗打了,是吧?到浙江去吧,你肯定比我更清楚,嘉靖以来,倭患以浙江为最,骚扰不断,到处烧杀抢掠,已民不聊生了。”   戚继光哈哈大笑道:“到浙江去?你这知府还没到任,就开始广招天下贤士了?”   谭纶也笑:“没错,干啥吆喝啥呀。你本来就想投奔张经的呀!上浙江供职不正好吗?”   接着他又说起浙江的差事不好干的话。   戚继光半开玩笑地说:“当户部主事没什么意思,上挤下压,难有作为,你不是早想放外任了吗?这么快就发表了?没少使银子吧?”   谭纶更幽默:“想使,怕赚不回本来。”   戚继光打趣道:“亏不了。没听说吗?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啊!”   两人不禁抚掌大笑。   二   宋朝举将不速之客延入客厅,分宾主坐定。王直在看宋朝举背后墙上悬挂的斗方,是“福缘自造”四个娟秀大字。   见王直目不转睛地看这幅字,宋朝举就不无炫耀地告诉他:“这是当今首辅严大人的字,是师承王羲之之体。”   王直恭维他一番,确实,严嵩能送他一幅字,等于贴了护身符,足可见宋朝举的身份、背景了。   宋朝举却显得平淡无奇:“这有什么,一幅字而已。”   家仆上了茶,丫环又捧出嵌玉博古图案八角漆盒,里面盛着各式小点心。宋朝举故意说:“王大人还常跑安徽老家做生意吗?”   这当然是做戏给倭酋肥前看,表白宋朝举是正经人,也不知道王直海盗身份。王直会意,回答说自己仍是走星照命,来往于徽、宁两边,生意也越来越不好做了。老母总不放心自己,最近,他把她和糟糠之妻接到浙江来了。   听说王直把家眷安置在乡间,宋朝举表示关切,何不住到杭州、宁波来?   王直不好说出真实意图,只推说老太太住不惯城里,嫌闹,还是在乡间自在。   肥前喝了一口茶,摆弄着红莹莹的细瓷盖碗,爱不释手地问:“这茶杯是玛瑙的吧?太好了。”   宋朝举夸耀地说:“这叫外矾红、内青花盖碗,是当年皇上南巡时,祖上接驾时皇上赏的,只有两只。它虽不是玛瑙,可比玛瑙值钱。”   肥前啧啧称赞:“我若有一只就好了。”   王直厌恶地斜了他一眼。宋朝举心里虽鄙视他,还得同他打交道,还得顾及王直的面子,就慷慨地说:“难得肥前先生喜欢,这一对盖碗就送给你吧。”书本网 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想看书来书本网 戚继光 第四章(3) 大喜过望的肥前立刻把盖碗里的茶泼到方砖地上,将空盖碗往怀里揣。   毛海峰鄙夷地扭过头去,真没见过世面!   宋朝举马上招呼屏风后侍候茶水的丫环,给肥前换个杯子,吩咐把这两只好好包起来,回头给客人带上。   肥前这才从怀里掏出盖碗,交给过来收盖碗的丫环,她把王直面前的盖碗也撤走了,另一个丫环重新端了茶杯上来,是方形绿玉斗。   肥前说,这个也好。   宋朝举说这个叫绿玉斗,上好的和田玉,整块玉雕出来的,先生喜欢,也可奉送。   肥前本想要,可看见了王直和毛海峰憎恶的眼神,忙说不要了,两只就够了。   三   管家来招呼吃饭了,宋朝举把客人带进隔壁摆着沉香木桌椅的餐厅。四凉八热,鲍鱼、鱼翅一样不缺,丰盛的菜肴摆了一桌子,肥前大快朵颐,吃相很不文雅,抓着鸡大腿啃了一腮帮子油,手上的油就往肥大的灯笼裤上抹。   王直也不好斥责他,装看不见,喝了一口酒,说:“肥前先生从苏州得到一张画,他不知请谁看过,说是《清明上河图》的真迹。”   接着就对宋朝举大加恭维,称他是浙江地面首屈一指的收藏大家,家道殷实,学富五车。货卖行家,非他莫属。   宋朝举故作冷淡:“真的吗?不可能吧?”   王直说:“真的。他想卖个好价钱。我想,除了你,浙江地面上没人识货,也没第二个人出得起银子。宋大人想不想看看?”   宋朝举做出不为所动的神气说他见过的《清明上河图》,就有三幅了,不看也罢。言下之意,都是赝品,骗子的把戏。   宋朝举这是有意激他,果然,肥前急了,抹了一下油嘴争辩道:“我这画是从苏州员外郎陆家天心阁抢来的,还能是假的?”   宋朝举真没料到这草包一句话就露了底,便说:“抢的?这我更不敢要了,快请拿走。”   王直瞪了肥前一眼,忙为他打圆场:“宋大人别误会,他是说,在古董市上抢着买到手的。奇货可居呀!”   宋朝举也借坡下驴:“我说呢,堂堂日本皇族怎么会犯抢呢!”说毕哈哈大笑,像是很勉强地同意看画。   肥前满手油污就要去打开装在桐油布袋里的画。   毛海峰忙夺过来:“满手油就摸画?去洗洗手。”   丫环端来一铜盆水,肥前马马虎虎地洗了几把,同王直一起打开画轴,画由左向右一点点伸展开,宋朝举的眼都瞪大了,那种惊喜是无以言表的,宋朝举早料到是真迹了,既是从陆家天心阁抢来,十有*是真货。他的惊喜表情,王直早看在了眼里。   一边展画,肥前一边着急地问:“看出是真的了吧?”   宋朝举才不会当真货买,一来东洋倭奴不懂中国书画,二来有王直与他扮红黑脸,当内线,他才不肯出大价钱。宋朝举做出不屑的表情道:“是真的,肥前先生快拿到别处去卖个大价钱吧。”   肥前一听这话,一时没了主意,眨着小肉泡单眼皮眼睛:“你这意思,说这画是假的?”   王直给宋朝举敲边鼓了:“这还听不明白吗?”   肥前镇定一下自己,怀疑宋朝举是诈他,想捡大便宜,他虽愚,也明白真迹与赝品的价格差异,所以连连摇头说不可能。   宋朝举说得头头是道,这纸就不对,宋朝的纸不加麻,做旧做得也有破绽。这颜料也太艳了,不像经过几百年收藏。他断定这是摹本,还用教训口吻问肥前:“懂得什么叫摹本吗?后人照着画的,就像王羲之的《兰亭集序》,哪有真的?真的早陪着唐太宗烂在棺材里了,能有褚遂良的摹本也算不错了。”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书本网 戚继光 第四章(4) 王直显得心悦诚服,转脸对肥前:“听见了吧,这才叫行家。”   肥前傻了:“我这是摹本?假货?老船主你不是再三告诉我,打下苏州,金银财宝什么都不用拿,只要把陆家天心阁里的《清明上河图》弄到手,当皇上都不换吗?”   又说*了!毛海峰斥他道:“你中风了吧?怎么胡言乱语呢!”   王直的圆场打得很巧妙,他说,天心阁有名画,也许都是谬传,谁看见过?谁知道是假的呀。所以,也难保证肥前从天心阁买进的画就是真的。他强调的是“买”。   肥前泄气地一屁股坐下去。   王直用央求口吻对宋朝举道:“大老远来了,假的也多少值点银子吧?”那神情,绝对是肥前的忠实代理。   宋朝举故意表示冷淡,宣称自己不买假的。   王直替肥前求他了,大老远投奔他来,好歹别让他们空手回去呀!   宋朝举好像发了善心,叹口气,若不是看王直过去帮他进过几件真迹的交情,他是高低不收的。于是他问肥前:“想卖多少?”   毛海峰很会配合老子,就抢先出价:“五百两怎么样?”   宋朝举哈哈大笑:“你别吓着我呀!”   王直附在肥前耳边小声嘀咕几句,然后讨价还价地对宋朝举商量道:“二百两吧,看我面子。”   宋朝举又一次声明,他真不想要这扎手货。看在王直过去给弄过几幅真迹的分上,他愿出一百两,多一分一厘他都不出了,免开尊口。他好像做出了多大的牺牲似的。   王直又跟肥前嘀咕了几句,肥前大失所望,当海盗的,岂能看上这区区一百两银子?可既然是假的,就分文不值,一百两就一百两吧,认倒霉,肥前不得不点头答应下来。   王直说:“行了,看我面子,再加五十吧,一百五十两成交。”   宋朝举答应了,显得像被人割了一块肉一样难受,毛海峰暗笑,闷头喝酒。   四   戚继光和谭纶正在浙江同乡会馆谈天说地,忽闻外面一阵锣响,一阵吵嚷声从大门外传来,向外张望,见一台大轿前呼后拥地进来。轿中走下面色红润、气宇不凡、留三绺长髯的胡宗宪来,向自己的下榻处走去。   戚继光向外张望着,自言自语地说?谁这么大派头啊?莫非浙江总督、巡抚住这里?   谭纶却说,午时已过,抗倭的浙江总督、巡抚早都人头落地了。新任总督杨宜刚去履任,哪有什么总督、巡抚?   戚继光猜到了,莫非他就是浙江按察使胡宗宪?他也太招摇了吧?   谭纶证实了他的猜测。胡宗宪官虽不大,圣眷正隆,他后头有根镀了金的台柱子,自然趾高气扬。   戚继光想起来了,方才还听谭纶说过,胡宗宪巴结上了严嵩的义子赵文华。   谭纶说巴结一词,用得不妥。是巴结,还是官场逢迎、应酬,还要看一看。谭纶认为,赵文华还够不上镀金柱子,严嵩才是。但有一点是真的,严嵩父子对胡宗宪不薄,胡宗宪也确实会来事。   戚继光坚信一条,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在他看来,胡宗宪与严嵩、赵文华这样官声狼狈的人为伍,口碑好得了吗?   谭纶善于多侧面看人,严嵩也不是没干过好事,他在当国子监祭酒时,恪尽职守,革除弊病,也笼络、重用了一群很有作为的青年才俊。   戚继光也恍惚听人讲过,也就是在国子监时候,他充任嘉靖皇帝的经筵日讲官,他得皇帝赏识必源于此。   谭纶点头。那时严嵩给皇上讲《孟子》、《诗经》、《大学衍义》,等于是皇上老师。所以嘉靖七年,他便平步青云,当上了礼部右侍郎,并且被皇上派往湖广安陆祭告显陵,好不风光,从此一发不可收。当上首辅后,特准乘舆出入禁宫,本朝唯此一人哪! 戚继光 第四章(5) 戚继光又问他儿子严世蕃是什么官?   谭纶说他是尚宝司,专管印信,老子操票拟大权,儿子盖印,这才叫珠联璧合呀!这话可就有点讥讽、鄙夷味道了。   戚继光向来认定,君仁则臣直,坊间盛传,严嵩父子误国,皇上言听计从。   谭纶一笑,说戚继光可是低估皇上了。别看嘉靖皇帝表面不上朝,一心修道,可心里有数,他是“无为而治”,有人说他“忽智忽愚、忽功忽罪”,其实他是恩威莫测,用“示疑术”操纵众多辅臣,最终都以皇上胜算为终结。   戚继光笑了,他好像钻进皇上肚子里去了!他没想到,谭纶把脉皇上竟这么准。   谭纶淡然一笑,姑妄言之罢了。   戚继光明白,不管怎么说,胡宗宪靠上严嵩父子,又善揣摩皇上所好,专献祥瑞之物,当然会得宠,官运亨通不必说了。   谭纶赞同他的分析。胡宗宪这是二进宫,白龟后再献白鹿,皇上也会对他刮目相看的,加上他和赵文华独领王江泾大捷的奇功,谭纶认为,浙江巡抚的椅子已经凑到他屁股底下了。   两个人又笑。   戚继光不屑地得出了这样的结论:看起来胡宗宪这个人,操守太差。   谭纶却不苟同他的观点。在谭纶看来,人啊,有时是很难用善与恶、奸与忠来区分的,当官的也难用清官、赃官分类。这胡宗宪就很难一锤定音。他有本事,才情也好,办事精明,还不算贪……   这并不能说服戚继光,就凭胡宗宪巴结权贵,丧失人格就不为君子所取。   谭纶一笑说:“回头我把你引荐给他,如何?”   戚继光摆手:“饶了我吧,我不想与这种人为伍。”   谭纶只望着他笑。谭纶告诉他,胡宗宪还有一大长处,很爱才,这样的人也难得。谭纶断定,戚继光会被胡宗宪赏识。   戚继光岔开话题,转而回到正题,祝贺谭纶高升,并开了个玩笑,将来自己也有个打秋风的地方。   谭纶笑:“我还没上任呢,你打秋风早了点吧?”   戚继光决定明天到天桥街上去吃馆子,他请客,给谭纶夸官!   但他马上又说:“坏了,我忘了我已不名一文了!”   谭纶不信他会穷到不名一文的地步:“至于吗?我又没逼你请客,哭什么穷?”   戚继光笑过,转而严肃地告诉他,在西市法场,他把身上带的盘缠都给了张经之女了。   谭纶惊问:“就是那个女扮男装随父征战的姑娘?”   戚继光反问:“你也知道这个沈四维?”   谭纶点点头,他听胡宗宪说起过,文武双全,很难得。   戚继光慨叹不已,他说沈四维抬了一口棺材去收父尸,连阁老高拱都为之动容,网开一面,本来刑部堂官要以“闹法场罪”杖她一百的,高拱赦免了她,并允她收父尸尽孝道。   谭纶问:“你把钱给了她?”   戚继光解释:“她也想为李天宠收尸,没钱,只买了一口棺材。总不能让李巡抚暴尸不殓啊!”   谭纶说:“你还是这么仗义。”话锋一转,又笑问,“那个女孩长得美不美?”   戚继光假作生气地说:“你真不是个好人,满脑子邪念。”   谭纶是替戚继光着想,他知道戚夫人一直没生育,没有子息令戚继光苦恼。   戚继光想过纳妾,又觉得对不住夫人,心情一直处于矛盾中。   谭纶懂得戚继光两难的处境,旧话重提,又一次劝他,该纳妾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呀,他开了句玩笑:“嫂夫人该不会是个母老虎吧?”   戚继光也以玩笑回应:“不是母老虎,也绝非温驯的母猫!”   两个人又笑。   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最好的txt下载网 戚继光 第五章(1) 一   京城西山是个清凉世界,苍松翠柏覆盖浅山近岭,绿海中偶尔露出红瓦白墙,那是深藏山间的一座座寺院,钟鼓之声依稀可闻。   除了寺庙庵堂,间或有散布山坳的官宦人家别居,西山是空旷的,给人以荒凉之感。   在一座山峰下,出现了两座新坟,坟前有一条小溪潺潺而过,沈四维没找风水先生,这是她为父亲和李巡抚选的墓地。她从小听人说,头枕苍山、脚踏碧水,就是上好的坟场。   两座坟前分别立着“故浙江总督张公讳经之墓”和“故浙江巡抚李公讳天宠之墓”。   那块“国之屏藩”匾就立在父亲坟前,成了一种讽刺,他自己的命都失去了屏藩,谈什么国之屏藩?   沈四维感到身心疲惫,全身像要散裂开来。她不知是怎样度过那噩梦般的一天的。幸亏有那么多好心人不避嫌来帮她,她才得以顺利地将两个身首异处的封疆大吏盛殓起来,又有人帮她雇来两辆运灵车,事后她才知道,这伙一直陪她到了西山,帮她打墓圹、下葬、立碑的人,正是戚继光派来的卫所士兵,带头的是百户陈子平。他们连沈四维的一口饭都没吃,就告辞下山了,让沈四维很觉过意不去。悲痛之余,沈四维不能不感念素昧平生的戚继光。   天色渐晚,鹧鸪鸟凄凉的叫声在山谷间回荡着。西山显得萧索恐怖。   两个坟前都焚着纸,沈四维坐在张经坟前,望着灰白色的纸灰纷纷扬扬地飘洒,落在匾上,积了一层灰烬。她耳畔响起自己的心声:父亲,安息吧,女儿一定为你报仇,杀掉祸国殃民的严嵩、赵文华!   这心声就是誓言。望着沉沉暮霭,她的眸子里燃烧的也是仇恨。   沈四维灭掉两座坟前的明火,起身离开,走到山岗后,再次回眸时,她忽然听到有嘤嘤哭声,并且在李天宠的坟头前又升起了一缕青烟。   沈四维很觉奇怪,她看见有人跪在李天宠坟头烧纸。   沈四维又走了回来,烧纸的人正是李芳菲,她一见沈四维回来,忙给她磕了三个响头,感激她替李天宠买了棺材,否则爷爷不得扔进乱葬岗子喂野狗啊!   沈四维似乎明白了什么,连忙扶起她来问:“原来是你?你是李大人的什么人?”   李芳菲哭着告诉沈四维,是他孙女儿。   沈四维动了惺惺相惜的恻隐之心,双手抚着她肩膀,心想,怪不得这小丫头总跟着我呢。又问她叫什么?有名儿吗?   小丫头报了字号:李芳菲。   沈四维问她是怎么进京来的,她家的大人怎么不来?但问过,马上又觉得问得愚蠢,刑部明令,不准犯官家属进京认尸、埋葬,这也是一种极严厉的惩罚,叫“弃尸”。   李芳菲说着说着又流出了眼泪,她也知道不准家眷进京收尸的旨意,她是在抓走爷爷那天,偷偷尾随进京的。王江泾大捷前,她刚从老家到了浙江没几日,爷爷爱吃家乡的糕囡,她带来很多,爷爷在领兵打仗,顾不上吃,后来他就被抓走了,一口也没吃着。   沈四维这才注意到,坟头石头上,摆放着几块芝麻云片糕。李芳菲觉得很对不住爷爷,北京没有糕囡,她只好买了带芝麻的云片糕替代。   沈四维很难过地低声说:“李大人,你没吃到糕囡,你孙女给你送云片糕来了。”一边说一边流泪不止。   李芳菲抱着沈四维大哭起来。   二   在浙江盐运副使故居一间密室里,门窗紧闭,《清明上河图》全卷摊开在长案上,宋朝举左手擎灯,右手举着放大镜在仔细观看。坐在一旁的王直察言观色地盯着他。书本网 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想看书来书本网 戚继光 第五章(2) 宋朝举终于放下灯,坐到王直对面,王直说:“宋大人不会跟我也说这画是假的吧?”   宋朝举知道王直不比肥前,也无需糊弄他,就说:“当着真人不说假话,我得好好谢谢你了。反正我这肉眼凡胎看不漏,明儿个再请行家鉴赏一回,十有*是真的。”   王直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他还有点遗憾,在他看来,陆氏家族的天心阁经营何止几百年,图书中珍本、孤本、善本多的是,都让倭寇拿去揩屁股了,剩下的一把火烧个精光。可惜那天他没去,不然还能多捞些珍品。   宋朝举也嗟叹不已,大骂倭寇糟蹋圣贤书。不过,他知足。有这一件足矣。几百年来,各朝皇上都派员明察暗访,希望把《清明上河图》弄到皇宫大内去,一直大失所望。严嵩为得此画还上过当、杀过人。   王直有点不信,为一幅画杀人?   宋朝举点拨他,那要看是什么画。《清明上河图》就不是画了,它是金山、银山!说起严嵩为《清明上河图》动杀机的事,他也觉得脊背发凉。当然这也是传说了,严嵩耳目遍天下,终于打听到,《清明上河图》收藏在员外郎王振斋家,就派了总督王忏去收购,人家惧怕他的权势,不敢说不卖,又不甘心,就找了个临摹高手,临摹了一幅,严嵩辨不出真伪,以为真迹到手了,但后来被姓汤的装裱匠看破了,才知是高手造假,骗了他。严嵩大怒,把王振斋抓起来,最后冤死狱中。   王直觉得为一幅画置人死地,这严嵩太心狠手辣了!   宋朝举警告他,这话可不能乱讲,祸从口出啊。   王直却大笑,宋朝举忘了他是江洋大盗,天王老子都奈何他不得,严嵩再凶,能把他怎么样?   宋朝举笑了:“我倒忘了,你是不服天朝管的化外之人。”   王直这才明白,宋朝举其实早就知道《清明上河图》在陆治家的天心阁藏着,不然他不会暗示王直带领倭寇去抢天心阁。   宋朝举想掩饰自己,说他并不知什么。   王直冷笑,听他方才讲的故事,他倒明白了,陆治就是王振斋的亲舅舅,他外甥拿假画应付严嵩,却把真画转移到他舅舅那里,想不到今天落到宋朝举手上了。   宋朝举告诫他,这话也别乱讲,听了也是罪过。当年替严相国强买《清明上河图》的总督王忏也没好下场,后来以“治军失机”罪坐了死罪。言下之意,说破《清明上河图》的秘密,也有性命之忧。   王直并不怕官府,天高皇帝远,谁也管不着他。只是便宜了宋朝举,不管怎么说,这下子宋大人发大财了,子孙后代都不愁吃穿了。为了自己的利益有保障,也只能忍痛割爱。   宋朝举知道他在想什么,其实他另有打算,说:“你以为我自己想留着这件国宝啊?我是何等样人?承受不起呀,那会把我烧死的。”   王直吃了一惊。他不敢承受,莫非想拿它送礼?什么人敢收啊?除非皇上。再不,送给严嵩,那他可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了。   宋朝举想,王直光盯着《清明上河图》值钱了,根本想不到它会换来十倍、百倍的钱。尤其是王直,得利最多,如果朱纨、王忬、张经、李天宠这些人不倒霉,王直能这么自由自在地带着倭寇在浙江沿海抢掠吗?   王直并不买账,他宋朝举也不亏呀,从前宋朝举还得派海船去走私,也担风险。自从与倭寇搭上线,他坐享其成就行了,王直每年的进贡他也花不了。   宋朝举便和解地说:“独木不成林,彼此成全吧,这是互惠的事。我得嘱咐你,千万小心,绝不能让别人知道我的底细。你连毛海峰都不该叫他知道得太多。” 戚继光 第五章(3) 王直有他的想法。他明白宋朝举说得在理。他为啥叫他干儿子知道?他是怕干这行太凶险,万一哪一天自己见阎王去了,这线不是断了吗?   他这么一说,宋朝举也觉在理。   三   西山渐渐晦暗下来。风吹树涛,显得凄凉。   沈四维和李芳菲下山来,她们默默地走在荒山荆棘丛生的小路上,夕阳残照把她们的影子越拉越长。   沈四维问她,这往后,她想怎么办?回老家吗?   李芳菲又掉泪了,她也不想回老家去了,她想替爷爷报仇!   沈四维心里挺佩服她,小小年纪,还挺有志气!   李芳菲知道,沈四维不也想为父报仇吗?她想追随沈四维一起干,为此,她一口一个“好姑姑”地叫着,希望沈四维收留她。   沈四维一口回绝。她不能收留李芳菲,她怕小丫头纠缠起来没完,就否认自己要报仇,她自己还不知道到何处去安身立命呢。   一听这话,李芳菲又哭个没完。   沈四维不耐烦地斥责她:“就知道哭,哭得我心里乱糟糟的。”   李芳菲抹干眼泪说:“我不哭,你别赶我走,行吗,姑姑?”   沈四维望着她,心酸地叹了口气:“先别说这些了,咱们快进城去,吃点东西,再晚了城门就关了。”   李芳菲问她还有钱吗?   沈四维从怀里摸出些铜钱,够吃几顿饭的了。   李芳菲想起了送银子的人,就问:“姑姑,你好像并不认识那个人啊,他干嘛给你那么多银子呀?”   沈四维说:“天下好人还是多呀。你不说,我还忘记了。”   她从个牛皮公文袋里拿出一份公文,戚继光忙中出错,沈四维在他装银子的牛皮公文袋里,发现有到兵部领兵饷的公文,丢了这个,他这饷银都没法领了。所以她还必须见他一面,戚继光不定怎么着急呢。   四   作为倭寇的同伙,王直最关心的是朝廷剿倭动向,他肯把《清明上河图》这样的国宝拱手相让,当然是想通过宋朝举这个内线,及时提供信息,在朝中寻找保护伞。酒饭过后喝茶闲聊时,他便问宋朝举,最近朝廷有什么动静。   对王直来说,都是好消息。张经、李天宠被砍头后,江南军务、海防就是赵文华说了算了,他一手遮天,新派来的总督杨宜,先是手足无措,被朝廷申饬后,又想干一番,他不知天高地厚,竟犯了张经同样的毛病,不把赵文华放在眼里。他想收拾张经的残局,重整水师再举抗倭大旗,赵文华一个折子参上去,弄不好,杨宜还不得立马滚蛋?不掉脑袋就算他幸运了。   王直关心的是,赵文华是不是很贪?   宋朝举笑了,他越贪越好,怕的是他不贪。   王直也这么想。他觉得不可思议,赵文华怎么可以左右朝政?怎么有那么大的本事,想扳倒谁就扳倒谁?   宋朝举申饬他问得太多了。其实宋朝举不说,王直也能猜出*分,当宋朝举说出赵文华是当朝首辅严嵩的干儿子时,王直吐出的舌头半天缩不回去!他缓过神来,撺掇宋朝举千万巴结上他。   这还用你教我?宋朝举暗笑。随后又警告他,同样不能在倭寇中间说出赵文华的关系来,不能让倭寇知道太多。   王直当然明白利害,但又觉得宋朝举过于小心,树叶掉下来都怕砸破了头。   宋朝举怎敢大意?王直他们在海上,朝廷对他们鞭长莫及,而宋朝举一家老小可在明处啊,不小心怎么行。张经就怀疑过他,张经死了,他总算松一口气了。   王直让宋朝举放心,刀按到脖子上那一天,他王某人也绝不会出卖朋友。宋朝举相信。他们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啊。书本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戚继光 第五章(4) 王直听说杨宜无实权,很兴奋,赵文华不足虑。他就问宋朝举,这么说,我们又可放心大胆地干了?   宋朝举说干不干是他们的事了。又问他们在海上到底有多少人马?   王直能控制的万儿八千人,有七十多条船,还有肥前、肥后、筑后、博多、摩萨、五郎、六郎、健如郎、对马、和泉、纪伊各股,多了,从宁海、岑港到福建的横屿、牛田,他们占的岛子也不下几十个。   宋朝举认为,兵不在多。他们最大的弱点是互不统属,各自为政。难成大事。   王直恭维宋朝举一针见血。他说今天来的这个肥前,别看对字画一窍不通,指挥倭寇,可有两下子。王直想与他联手,把各路人马统一号令,只要分赃能均,就能行。   宋朝举认为这样最好,聚蚊成雷,群轻折轴嘛。   王直从怀里摸出几张银票,拍在桌上,宋朝举像不介意地用眼睛余光一扫,共四千两。王直承认少了点,答应以后得手了,还会多分。   宋朝举心里不痛快,这点银子,打发要饭的呀。他表白自己说,其实不缺钱花,从前管盐运,虽是盐运使的副手,也算得上是日进斗金。王直进奉的这些额外银子进项,他都打点该打点的人了,譬如肯写奏疏参倒朱纨、张经、李天宠的御史们,不打点谁肯出力?不然王直他们也不可能这么顺利。   这话王直显然不信,心想,无利不起早,你分文不取,你图个啥?但又不便揭破,便顺着他说,那是,这几张银票在宁波、杭州、台州钱庄都可兑到银子,归你了,替我们打点吧。   宋朝举把一张银票举在灯前看了看,说他们越来越手眼通天了,从前是送银子,现在居然可以在钱庄存款支银子了。   五   从西山回来,进了西直门,沈四维一路打听,领着李芳菲来到西城严嵩府邸那条街。   果然是侯门深似海,五间门楼正中悬着嘉靖皇帝御笔蓝底金字大匾,是“忠勤敏达”四个字。这里高墙大宅,附近街道行人都很稀少,五军都督府兵士警戒森严。   沈四维背着包袱和李芳菲来到街口,马上有一个羽林军拦住去路,问她们干什么?   沈四维看着高大的有九层台阶的大门和门上“严府”二字,说路过这呀。   羽林军令她们绕道快走开,一刻也不能停留,不准左顾右盼。   李芳菲哼了一声,沈四维只得拉着李芳菲走侧面巷子。   李芳菲问这是谁家呀?这么气派?她爷爷官居二品,宅子也没这样阔气啊。   沈四维这才告诉她,这是首辅严嵩家,首辅就是当朝宰相了,只不过不叫宰相就是了,开国之初,自从宰相胡维庸因谋反罪被诛,明太祖感到相权太大,威胁皇权,就立下规矩,永不设宰相。但后世的首辅,权又日渐大起来。这严嵩就是一手遮天的人物,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坏透了!   李芳菲心里隐约猜到沈四维意图了,就说恨不得一把火给他烧了!   后条街有个吕记包子铺,沈四维领李芳菲进了包子铺,喊老板娘来两屉包子。   二人落座,老板娘回头吆喝一声:“羊肉包子两屉……”   里面厨子应声:“好嘞,羊肉包子两屉。”   一看她二人的装束,老板娘一边抹桌子一边说:“两位姑娘是给亲人戴孝啊,不知什么人没了?”   李芳菲想哭,脱口说了声天下奇冤,老板娘大惊。沈四维在桌子底下踹了她一脚,李芳菲才不说话了。   很快,跑堂的端了两屉热气腾腾的包子上了桌。李芳菲太饿了,夹了一个整个塞进嘴里,烫得她蹦了起来。 戚继光 第五章(5) 沈四维道:“没出息,慢点吃,又没人跟你抢!”   李芳菲吐了一下舌头。   吃着包子,李芳菲说她恨不得杀了严嵩这老贼!就是他把我爷爷和你父亲杀了。她问沈四维,领她上严府来是不是探探路?   沈四维又在桌底下踢了她一下,示意她别乱说,隔墙有耳!   李芳菲说她早下决心了!   沈四维嘲笑她,才十三四岁的小丫头,还想杀人报仇?   李芳菲说她可以到庙里去找师父练武功,练成了来杀他!   沈四维说:“等你练成了武功,他早躺在棺材里了,他都七十多岁了。”   李芳菲说:“姑姑你不是有武功吗?你何不去杀他?我帮你!”   沈四维说:“得了吧,你越帮越忙。”   李芳菲说:“杀了严嵩,再回浙江去杀赵文华,我今生就这两件事,姑姑你呢?”   沈四维说她也一样。   李芳菲忽然又说:“你为啥一路打听相府在哪?你是不是想……”   沈四维夹一个包子塞到她口中:“包子还堵不住你嘴!”   六   送走王直,宋朝举直奔杭州,去见右副都御史,总督江南、浙江军务的赵文华。   宋朝举的马队来到大门前,宋朝举和仆从在上马石前下马。管家把宋朝举的名刺递给把门的一个把总。那把总看了一眼,忙说:“请宋大人稍候。”   他飞跑进去禀报去了。   少顷,中门大开,钦差大臣赵文华出来迎接。这赵文华四十多岁,方脸无须,笑面,太监脸,倒是一副文弱书生的样子。   他对宋朝举一拱手道:“怎敢劳宋老前辈大驾前来寒舍呢?”   宋朝举说:“早就该来,早该上门来祝贺。”   赵文华说:“敝人一无建树,何贺之有啊?”   宋朝举说:“阁下现在是兼右副都御史,总督江南、浙江军事,这是大钦差呀,还不该贺?”   赵文华谦恭地说:“大家都是替皇上办差,多辛苦点就是了。”   二人相携向正房客厅走去,显得格外亲密,赵文华所以对宋朝举这样友善、客气,那是因为宋朝举出手大方,每次来都不空手。   也许因为是临时住宅,钦差居宅一点不显得豪华奢侈,房间四壁皆白,一面是满满一架书,靠近八仙桌后正面墙上有一幅字,写的是“养吾浩然之气”,落款是严嵩。   宋朝举恭维道:“令尊大人这字,怎么越看越像赵孟的字呢?”   赵文华马上点拨他,这话幸亏没在他老人家跟前说,这等于骂他是汉奸、奸臣。   宋朝举愕然,这他可不明白了,恭维人还恭维出毛病了?   赵文华一解释,宋朝举才明白其中原委。历史上,像蔡京、贾似道、秦桧这些人,单就书法造诣,都堪称大家,可他们的真迹在世间留存寥寥无几,为什么?他们是公认的奸臣,文人以收藏其字为耻。司马光有句名言:才胜德者,小人也。   宋朝举并没用这几个声名狼藉的人比严嵩,赵孟并不是奸臣啊。   赵孟虽不是奸臣是汉奸,更糟!赵文华说,当年元仁宗一句话毁了他的名声。   宋朝举问是什么话?   原来器重赵孟的元仁宗说过,唐有李太白,宋有苏东坡,朕有赵孟。   宋朝举明白了,对呀,赵孟本是大宋皇族,不该仕元,这是不可宽恕的失节行为。   原来忽必烈为笼络汉人为元政权效力,诏令“举逸民”,也就是选贤任能。赵孟成了钦定的逸民首选,他被推到元世祖御前,受了重用,从此“荣济五朝,名满四海”,应当说,此公学问大、操守低,赵文华说,拿他比当今严相国,这岂不悖谬? 戚继光 第五章(6) 宋朝举深感唐突,连声说对不起,自己哪有赵大人这么深的学问啊,表示再也不敢乱讲了,还请赵大人在相国面前包容。   赵文华笑道:“不知者不为罪,你我至交,这还用嘱咐吗?”   宋朝举又开始恭维赵文华,说自从赵大人得了平倭专事权,倭寇望风而逃啊。   赵文华说:“过奖了,这倭寇犹如野草,烧也烧不尽,令人头疼。不说这不快的事了,不知足下所来何事?”   宋朝举说:“我得了一件价值连城的宝物,自己是无福消受,特拿来献给赵大人。”   赵文华说:“价值连城?夸张了吧?除非两样东西,可以这样说。”   宋朝举问:“哪两样?”   赵文华称:“一是王羲之的《兰亭集序》,一是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   宋朝举手一拍道:“真叫你说着了,就是《清明上河图》!”   赵文华显然感到意外:“这不大可能吧?”   宋朝举说:“看看再说。”   他从管家手里接过新做的画匣,打开,洗过手,拭净,这才缓缓打开《清明上河图》。   赵文华越看越惊喜,画展开一半时,他已叫出声来:“天哪,这不是做梦吧?”   宋朝举笑道:“阁下不再疑其假了吧?”   赵文华惊喜之情溢于言表。他对宋朝举竟毫不隐瞒,说:“义父为觅《清明上河图》,被人用赝品骗了,又憋气又窝火,茶不思饭不想,一直过了好几年,精神才正常了。”   说来说去,他还是不相信它是真迹,得来太易了。   他又仔细地用放大镜看。   宋朝举指着《清明上河图》,劝他:“不用再怀疑了,只要说出出处,赵大人就放心了。”   赵文华忙问:“到底从哪里得来?”   宋朝举说出苏州陆治家,又说明了人物关系:他是员外郎王振斋的亲娘舅。   地点、人物关系都对。赵文华双手一拍:“不用说了,这是真的!你快告诉我,你真是神通广大呀,你从哪里弄到手的?”   宋朝举笑着说:“这个,没必要问吧?”   难道他敢说《清明上河图》是倭寇从陆家天心阁抢来,又转送给他的吗?   赵文华别提有多兴奋了:“好,不问。这王振斋再狡猾,上天有眼,这画终于还是到了义父手里了。”   宋朝举故意说:“我可没说出手啊,怎么就成了你家的东西了?”   赵文华收起笑容:“啊,对不起,失态了。出个价吧。”   宋朝举故意地:“我若说不卖呢?”   怎么可能?赵文华怔了一下,又释然,既不卖,就根本不会上他这来招摇。   这话有理呀。你不是想买吗?宋朝举就叫他给个价。   这价怎么出?按物有所值出价,赵文华不肯,出低了又怕宋朝举笑话,就说:“哪有买者先出价的?”   宋朝举说:“那我要两千万两,该不算多吧?”   赵文华脸色骤然不好看起来。按理,如果真是《清明上河图》真迹,这也算不上天价,可对赵文华来说,砍去九成九,他也接受不了,他觉得这是在开玩笑。   宋朝举说:“连你都承认它价值连城,请问,哪一座城两千万两银子就能买下来?更不要说连城了。”   赵文华驳不倒他,就说:“你这么说,倒也不算贵。除了皇上,能拿出两千万两银子的恐怕屈指可数了。”他的话已有酸溜溜的味儿了。   宋朝举不能把玩笑再开下去了,就说:“我若说是送给赵大人的呢?”   赵文华一怔,似在意料中,心也狂跳不止,这才是宋朝举的本意呀。他后悔方才多少有些失态,便调整一下情绪,很绅士地开玩笑说:“方才还要两千万两,转瞬间又分文不取,宋大人这是开的什么玩笑啊?”   宋朝举变得一本正经了,承认方才确是玩笑。“《清明上河图》这样的国宝,本来不该藏于小民家中,福薄镇不住啊。王振斋也好,陆治也好,不都是例证吗?不但无福消受,连命也搭上了。”宋朝举说,“我千方百计弄到手,也本来是要孝敬相国大人的。”   赵文华必须摆出清廉、公允姿态:“君子不掠人之美,这么贵重的东西,断不敢白要。”   宋朝举知道他在想什么,就说:“既如此,就作价,一两银子,行了吧?这可就不是白送的了!”   赵文华指着宋朝举的鼻子哈哈大笑:“你呀你,叫我说你什么好呢?”   这叫“顺利成交”。宋朝举不能什么也得不到,他当即提出个小小请求,求赵大人让他如愿。   赵文华心里乐开了花,有了《清明上河图》献给干老子,那他在严嵩面前,一定比他的亲儿子严世蕃还高一头!这么一想,还有什么不能答应宋朝举的?就叫他尽管说。   宋朝举的要求并不过分,烧了香,总得见见佛爷真面啊!他请求赵文华答应,让他进趟京城,亲去相爷府,把画亲手交给相爷。   他又怕赵文华有失落感,马上补充说,不管谁送,也都是赵大人孝敬的呀,赵大人可以写封荐他晋见的八行书。他一再解释,并无居功、掠美的意思。   赵文华皱了一下眉头,很快又舒展开了,说小事一桩。他答应写信。他称宋朝举此功甚大,去见见老爷子也应该。只是一路鞍马劳顿,怕他吃不消。   宋朝举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再三表白,他这把老骨头还行。    戚继光 第六章(1) 一   在台州府城临海的山林深处,竹林环合中有一处茅舍,看起来很普通,后面是山,前面临水,周围没有别的人家,孤零零的,显得很安静,整日可闻鸡啼鹅叫声。这是王直为老母、妻女选的落脚地,上个月他特地回了一趟安徽老家,把她们接到这陌生的地方。   这天,王直和毛海峰骑着毛驴来到这里。他们是一身客商打扮,显得很谨慎,离茅舍还有百余步,他们就停下来,在小溪畔饮驴,不住地四下张望。   毛海峰却相不中这穷乡僻壤。他一直埋怨父亲,咱家有的是钱,不把奶奶、娘和妹妹安置在杭州、宁波享福,弄到大山里来多受罪!   这才不显山不露水。王直让毛海峰记住,千万别在他奶奶、他娘面前说走了嘴,她们若知道他们父子的“海上生意”是干这行,那她们得吓死!   只见篱笆门*,一个端庄秀丽的少女挑着一对木桶出来,到有小木桥的溪边担水。   毛海峰认出是海云妹妹,正要打招呼,王直拉了他一把,不让他出声。他是怕周围有生人。   等王海云担了水走进了篱笆院,王直父子又围着小院转了一圈,确认没有可疑处了,王直才对毛海峰说:“走,进去吧。”   女主人显然是虔诚的佛门信徒,屋内佛龛内供有一尊铜佛,香炉里的香正燃着,青烟袅袅。   王直的猝然出现,惊动了母亲、妻子和女儿,一家人全拥到客厅来,顿时掀起一阵啜泣声。   王直一进屋,就放下肩上的钱褡子,给老太太跪下了:“不孝子回来看母亲大人了。”   老母扶起王直,哭着说他心狠,心里根本没有这个老娘,把她们娘几个接到深山老林里,扔下就不管了,老太太说,宁可不要他父子在外头赚大钱,一家团圆比什么都强!   又是老一套唠叨,王直听惯了。可他不愿惹老娘生气,就再三赔笑脸,说是儿子不孝。   毛海峰忙替他爹开脱,让奶奶别怪他爹,都是生意太忙,顾不上常回家。   王直娘不信生意忙成这样,她一再追问父子俩一向都做些什么生意,怎么常年不在家,扔下她和媳妇、孩子受清风?   王直妻子一直在抹眼泪,女儿王海云也在一旁冷冷地看着王直,毛海峰不时地用眼睛瞟她,她故意躲开他的视线。   王直只能编理由:都因为世面不平静,想常回来看看,却办不到。   毛海峰也说,他和爹又赚了不少银子,让奶奶放心过好日子。   王直娘唉声叹气,过日子是过人丁兴旺,光有钱有什么用?还不是一日三餐,一张五尺床就够了!   王直连忙从怀里掏出些银票,塞给他娘,说是银票,在哪个钱庄都能兑。   老太太不认字,看着那纸片发愣,这张花纸片能当银子花?她信不实,叫海云过来看。   王海云看了一眼,不无讥讽地恭喜奶奶发财了,这十多张加起来,有五万多两的银子呢!   老太太吓了一跳,眨着眼,摸着哗啦啦响的银票说,五万两?兑成银子,那够拉十大车了吧?这爷俩做啥买卖一次赚这么多呀?抢劫也没这么快呀!莫不是一锹挖出个元宝井?   王直好不自在,老太太一句无心话,却叫他有如芒刺在背。   说话时,王直妻子一直忧郁地看着他爷俩,她并不因五万两银子而动心,反而更疑惧、更害怕了。   王海云的目光则充满了鄙视。毛海峰把王海云叫到一边,给了她一个小木匣,打开来,是一个黄缎包,里面有一块奶黄与暗红相间、羊脂玉一样光滑的石印。   毛海峰告诉她说,这可是宝贝,虽说不出来历,可这上有“国之宝”三个字,像是宫中物,毛海峰让海云好好保存着。 戚继光 第六章(2) 王海云看也不看,丢在一边,说她不稀罕。   王直老母嗔怪毛海峰说:“你这小子,弄个金钗、银簪给你妹妹还差不多,弄块破石头哄她,难怪她不稀罕要。”   王直道:“娘,这你可看走眼了,也许,我给你那张银票,也换不来这块石头呢,好好留着吧。”   老太太摆弄一会儿石印,仍看不出有多尊贵,不就是一块石头吗?   王直又说:“这可不是一般石头!”   毛海峰又嘱咐他娘,银子多了,也千万别露富,省得叫贼惦念着。取银子一次少取点,够用就行,存在钱庄里烂不了,还生息呢。   王直老娘拉着王直手说:“儿呀,别说五万两,有五百两,也吃不完用不尽了,别出去奔波了,守着老婆孩子好好过日子吧。娘求你了。”   王直安抚他娘,说他爷俩再出去赚几年钱,就洗手不干了,回来养她老。   王海云一扭头摔上门出去了。   王直一进门就觉着女儿的情绪不对,难道她看出什么破绽了吗?他觉得对不住女儿,有哪个女孩愿意有个挨千刀的海盗父亲呢?但他仍然希望这只是自己胡乱猜测。   他望着女儿的背影说:“海云她怎么了?”   老太太的话多少让王直好受些:“你终年在外,孩子能不怨你吗?”   见王海云出去,毛海峰连忙跟出来。   王海云坐在河边,脸色阴郁。   毛海峰走来,他坐在王海云身旁:“你怎么了?好像不高兴?”   王海云说:“我高兴得起来吗?”   毛海峰说:“我知道,你不希望我总在外面跑。今儿个爹不是说了吗?再跑几年买卖,我们就金盆洗手,回来踏踏实实过日子了。那时,我就能长久地守在你身边了。”   王海云说:“你每次都这么说。”   毛海峰望着王海云那好看的脸说:“其实,我还不愿守着你吗?等我回来,咱们就成婚,好好操办一下,大户人家打花梨木床,咱打金床、银床……”   王海云说:“我可是你妹妹呀!”   毛海峰说:“谁不知道我是土地庙前捡来的孩子,你我本不是亲兄妹,成婚有什么不可?”   王海云从前是很依赖哥哥的,小时候在安徽老家,每当有小孩欺负王海云时,毛海峰总是帮她打架,替她出气,有时打得头破血流,他是王海云心目中的英雄。长到十几岁,当她知道了他们并非亲兄妹时,她内心也在起变化,有过躁动,只是这层窗户纸一直没捅破就是了。   既然毛海峰说到了“成婚”,她就问他:“跟父亲说过了吗?”   毛海峰告诉她:“早就说了,父亲一口答应,还说,半个儿、半个女婿,比招外面的亲。”   王海云看了他一眼,却垂下头。毛海峰把王海云搂在怀中,就想亲嘴,王海云用手挡开他的嘴。   毛海峰说:“害什么羞?你迟早是我的人啊!”   王海云推开他,正色地问:“我问你,你和爹到底在做什么生意?”   毛海峰有点不耐烦:“又问!不是早告诉过你了吗?贩盐、走私蚕丝、桐油、茶叶,反正什么挣钱干什么。怎么了?”   王海云说出了她的担忧:“走私已是犯法……再说,走私也挣不来这么多钱吧?”她总觉得这钱不是好来的。   毛海峰矢口否认:“你别瞎想了,我和爹怎么能干坏事呢?顶多贩贩私,少缴点捐税……”   他越这么说,王海云心里疑窦越多。王海云叹口气站起来:“你真叫我失望。”   二   王海云心里很矛盾,她多希望爹和毛海峰真的只是在海上走私呀!王直挂在墙上的钱褡子引起了王海云的注意,她关上门,开始翻钱褡子。她翻出一张没头没脑的纸条,上面写着这样一行字:仙居官兵调往黄岩,可乘虚而入,速登陆。 戚继光 第六章(3) 王海云大惊,这不是泄露军情的奸细吗?向谁泄露?除了倭寇,还有谁?“登陆”两个字露了马脚。她最担心、最不愿承认的猜测,却是残酷的现实!海云几乎眩晕得站不住了,羞耻、愤恨,一时无法表达。   海云母亲心里的疑团和王海云一样大。   当王直和妻子独处时,妻子说:“你也就瞒着老太太罢了,我和海云早猜到你干的不是什么正经生意了。”   王直叫她别听闲言碎语,仍然表白:“我最多是违反海禁令,驾船到外海去做点走私生意,人无外财不发,马无夜草不肥嘛。”   这时王海云突然闯了进来,对王直很不客气地说:“我想单独跟你说几句话。”   王直看一眼板着面孔的女儿:“好啊,走,到竹林去走走。”   王直和王海云走出房后门,进入密叶披拂的竹林中。王直说:“你看,这新笋多好,一会儿拿铲子来,挖几个,吃鲜笋汤。”   王海云没反应。王直看了王海云一眼,问:“啥事还要背着你娘?说吧。”   王海云说:“我只想问爹一句,你们到底在做什么生意?干没干伤天害理的事?我哥他不说,我希望你能说实话。”   王直心里发虚,可又绝不能说真话,他知道那将会对女儿心灵造成多大的伤害。他硬撑着说:“你怎么了?怎么也这么问?多拿回来些银子反倒有罪了?怎么像审贼一样对我说话?我再说一遍,我最多逃一点捐税,没干违法勾当。”   王海云不客气地说:“你还在骗我们!前些年,你可能是做些走私生意,可现在呢?你当了海盗!”   王直一怔,又恼又羞:“谁说的?”   王海云说:“说你当海盗那是轻的,你勾结日本倭寇,抢掠中国沿海,你还是个人吗?你还有脸回来?”   王直暴怒了,上去打了女儿两个耳光。王直吼道:“你这是胡说!你怎么能这样说你爹!”   王海云捂着脸并不示弱:“你还不承认?你方才自己都说漏了,你有银子为什么让奶奶一点点花?什么怕露富?你是怕人知道你这是黑钱,是沾了血的赃银!”   望着女儿那近乎绝望的面孔,王直变软了:“海云,爹不该打你,这钱是干净的……”   王海云依然不依不饶:“干净?那你方才为什么对奶奶说要洗手不干了?这是什么黑话?做正当生意有赚有赔,这能叫洗手吗?”   王直叹口气:“爹不怪你,你一定是听谁背后嚼蛆了。”他让女儿别信别人的话。   王海云哭着说:“从前在安徽老家,就听人风言风语,我还不全信,你搬家,是为了躲避!今天你一次拿回五万两银子,让我的心彻底凉了,除了当海盗,打家劫舍,你怎么会发这么大横财?你说!”   王直一时无法解释:“你听我说……我向你发誓!”   王海云拿出那个小纸条,抖给他看:“你对着这纸条发誓吧!你去跟那些被倭寇杀害、抢光了的人家去发誓吧!”   王直傻了,张口结舌说不上话来。   王海云大哭,她为有王直这样的父亲感到蒙羞,她都没脸活在这世上!她不愿有一天跟王直一起被砍头!   王海云说完,呜呜哭着跑进竹林深处。   懊恼的王直追了几步,又停了下来。   毛海峰走过来问:“妹妹她怎么了?”   王直烦恼地把纸条给了毛海峰,说:“她翻到了这个,瞒不住了。咱们的事,她都知道了。”   毛海峰说:“知道就知道吧!她总不能去官府告发亲爹吧?”   王直还是不放心,让毛海峰去找找她,劝一劝,别一时想不开……书本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戚继光 第六章(4) 毛海峰答应一声,追入竹林深处。   王直家像遭了难一样,被阴沉沉的气氛笼罩着。   饭菜摆上了桌,王直愁眉苦脸地坐着,毛海峰找遍附近山岭,也没见王海云的影,垂头丧气地回来。   王海云娘说这都是他们爷俩造的孽。   王直不爱听,摔了筷子。海云娘赌气出去了。   毛海峰替他换一双筷子,给他倒了酒。他也不喝,只有老太太一人在认真吃,还频频让儿子:“吃呀,这是你最爱吃的炒麻籽、麦油脂呀。”   老太太亲手在油脂皮里卷上蒿菜、芋头、鸡蛋丝、韭菜、黄鳝丝、青蚕豆、肉末等馅儿,递给王直和毛海峰。   毛海峰咬着麦油脂像在自言自语:“海云妹妹能上哪去呢?”   老太太说:“别等了,咱们先吃,她娘俩回来一起吃。”   快上灯时分,王直妻子一个人回来了,神情沮丧。大家都望着她。   王直问:“没找着?”   王直妻子突然大哭起来。   老太太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好好的,哭什么呀?丫头一定跑出去疯了,一会儿就能回来。”   王直妻哭着说:“我有一种预感,她可能再也不会回来了。”   老太太不信,毛海峰站起来,要点上火把再去找。   王直把酒碗一蹾:“不找!走了心净,就当我没生这个女儿! ”   他们怎么能找到王海云呢?此时她已转到离家几十里远的群山中,一路打听哪儿有尼姑庵,总算找到了灵水庵。灵水庵庙门外有一口旱天永不干涸的甜水井,传说喝了灵水井的水,治百病,尼姑庵由此得名。   王海云走得很疲惫,又饥又渴,好在灵水井上有辘轳,有柳斗,她转动辘轳摇了一斗水上来,喝了个够。   钟鼓之声隐隐从庵中透出。庵门上除了“灵水庵”三个字外,还有一块“大圆满觉”匾。这是一个很小的庵堂,只有一幢庙宇,三间禅房。   庵后有一片菜地,女住持穆静挎个篮子走出后角门,穆静三十多岁年纪,长得端庄清秀,却一脸肃穆,不苟言笑。   她开始拔萝卜的时候,发现有个人蜷缩在井栏旁,像是睡着了,细看,是个女的。   穆静过去摇醒她:“姑娘,醒醒,在这潮湿之地睡觉会得病的。”   王海云睁眼坐起来,她两眼哭得红肿,失神。   穆静垂问:“是什么事把眼睛都哭肿了呀?”   王海云一听,眼泪又下来了,她给穆静跪下了。穆静忙拉她起来:“罪过,阿弥陀佛,快起来,这怎么说!”   王海云恳请师父收留她,她想跟师父出家修行。   穆静笑劝道:“快别这么亵渎佛门了,贫尼见得多了,和家里赌了气、小两口吵了架,就都吵着要出家,这佛门是闹着玩的吗?”   王海云郑重表白,她不是和谁斗气,而是真心出家向佛的。   穆静开始拔萝卜,一边摔掉萝卜上的泥土,一边询问她家在哪?承诺过一会儿送她回去。   王海云说了句“我不回去”,就帮穆静拔萝卜和芋头。   穆静又问她:“你叫什么?家住哪里?”   王海云回答:“既要出家,俗名叫什么都无关紧要了,师父想叫我什么,就赐个法名吧。过去的住处,也该忘了,从今往后,这庵堂就是我家了。”   穆静露出了笑容:“听姑娘这几句话,还真有点佛缘呢。”   王海云又趁机跪下了,请求师父收下她。   穆静叹口气,扶起她来,答应收留她。   这座小庵,其实只有穆静一人修行,她也乐得有个伴。   王海云是第一次吃斋饭,一碗稀饭,一个馒头,一碟青菜。   穆静坐在她对面,手拈着吊在颈上的一串佛珠问她吃得惯斋饭吗?这里可没有大鱼大肉可吃呀!书本网 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戚继光 第六章(5) 王海云说她早知道,她喜欢吃素。   穆静又问她是蓄发呢,还是把头发全剃掉?   王海云怔了一下,决然地要全剃掉,留这烦恼青丝干什么?   穆静微微点了一下头,问她家里还有什么人?   王海云说,从踏进佛门这一刻起,就什么亲人也没有了!   这回答让穆静很满意,进入空门,第一要紧的是“万念俱灰”,她认为,世人都只有一种欲望,那就是得到乐园;而世人同样只有一种忧虑,怕失掉已得到的乐园。她问王海云,遁入空门有得还是有失?   王海云说她从没得到过,也就从来没失去过。一切于她如浮云。   穆静又满意地点了点头。   王海云当天就剃度了。一把剃刀刷刷响着,王海云的满头青丝顷刻间消失了,落了满地,她变成了光葫芦。   穆静放下剃刀,拿过一面铜镜递给她,让她自己照照。   王海云接过镜子,却把它反扣到桌子上,她不想照镜子,从今往后,也不会再照镜子了。   穆静把她引到一间小屋里,那里只有简陋的一张床、一张小凳。穆静留下一盏油灯,天不早了,让她歇息。   王海云问师父:“不是有晚课吗?”   穆静说:“不急,这所庵里只有我们师徒二人,规矩没那么严,若讲道行,我也很浅,讲不出什么。修行,以修心为重,你自个儿琢磨吧。”   她带上房门出去了。   夜深了,外面先是一阵风吹树响,接着是沉雷滚动,很快大雨滂沱,天地间一片轰鸣。   王海云忽然掉入无边的孤独与恐惧之中,她伏在床上痛哭起来   三   赵文华是很少留客吃饭的,同僚中只有胡宗宪有这个面子,常在他这吃饭。今天宋朝举得此殊荣,被赵文华款待留饭。   觥筹交错,赵文华和宋朝举都喝得很高兴。   席间宋朝举恭维赵文华:“皇上赐大人督察军务官防,已出总督之上,又加少保衔,这是对大人的褒奖啊!”   赵文华故作谦逊:“自应再接再厉。”   宋朝举言不由衷地说:“有赵大人在,就能保一境平安啊。”   说起倭患,赵文华说:“从洪武年间就有了,依我看,越是禁海,越不太平。”   宋朝举趁机说:“武力剿也不是个办法,老百姓说,官比盗猖獗。”   赵文华哈哈一笑:“依你这么说,不用平倭了?”   宋朝举说那倒不是,他主张倒不如开海禁,让日本人随便来贸易,叫入贡也未尝不可。准许他来做买卖,也许就不抢了。   赵文华可不敢轻信,这谁能保得准啊?前几天,倭寇又抢了仙居等地,总督杨宜亲自带兵去剿,收效甚微,倭寇又窜到宁海,真是防不胜防啊。   宋朝举试探地发问:“赵大人今后准备怎样抗倭?”   赵文华说他已奏报上去,正在等朝廷旨意。他听义父说,祭海神祈福的事,得到了蓝尚书的赞许,他也有这样的动议,他说闹倭灾是得罪了海神,如果能按时按节祭海神,倭寇自败,也就天下太平了。   宋朝举问:“蓝尚书?是那个教皇上修道的道士吗?”   赵文华说:“正是他。”   宋朝举故意装傻:“祭海神和平倭寇有什么关系?”   赵文华说:“祭海神,当然是祈求海神保一境平安,不让倭寇再来侵扰。”   宋朝举心里一阵暗喜,他马上说:“这也许是个好办法。皇上崇尚祥瑞,祈雨也好、祈丰年也罢,不都是求神吗?”   赵文华说:“若真有旨意,灵不灵都得做,岂可当儿戏?”   四   天桥附近有一家天顺酒馆,专门经营浙江菜,谭纶常常光顾。今天,他又在这里宴请戚继光。本来是戚继光要请谭纶,因囊中羞涩,谭纶反宾为主了。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戚继光 第六章(6) 两杯酒下肚,二人酒兴渐浓。因是雅间,谈话就不拘束。   当话题涉及到朝政时,戚继光道出自己的隐忧,听说皇上很久不上朝了,这对社稷绝非福音。   谭纶有同感。放外任,本来有例行引见的,现在也都免了,平时只有几个辅臣可以到他修玄的西苑永寿宫去。他最亲近的、最宠幸的只有蓝道行这样的道士。   听说连胸无点墨的道士蓝道行都当了礼部尚书了,戚继光很替斯文害羞。   谭纶说他少见多怪。这有何奇?当年龙虎山上清宫的道士邵元节,也封过礼部尚书,在京师赐建真人府,另一个术士陶仲文,特授太保、礼部尚书,后又加少傅、少师,有明以来,一人兼领三孤衔,独此一人啊!   戚继光不由得感叹,这真是天下不幸啊。   谭纶以为,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时下圣上所以对方士言听计从,都因一心寻长生不老之药。   戚继光叹口气,问大臣们为什么不冒死力谏?   谁不怕杀身之祸?曲意逢迎,才能做官,知道皇上喜欢道家祭祀用的青词,大家一窝蜂填青词。   戚继光却不知什么叫青词。   谭纶告诉他,青词乃是修道时专门用于祭祀的骈文。大臣能否进用,首先看你会不会写青词,是否赞助修玄,过去的内阁大学士顾鼎臣、袁炜、李春芳,当今从首辅严嵩算起,阁僚如高拱、徐阶、陆炳,也个个是靠擅写青词入阁,所以人称“青词宰相”。   戚继光不禁大摇其头,方士、道士如此惑君祸国,皇上这不是走火入魔了吗?真是天下苍生不幸啊。   谭纶说皇上自称“清心寡欲”,却有六十多妃子,还在年年选秀女入宫。   戚继光不禁哀叹连声,难怪海防废弛,倭寇横行。我们空有报国之心啊!   话题很自然地扯到被杀头的两位督抚大员身上。   谭纶已喝得微醺,他说,其实,张经和李天宠都是呆子,如果顺从赵文华一点,哪至于这样?可这二位,根本不买他账,赵文华就唆使御史李涛祀狠狠参了他俩一本。若圆滑些,也就没有今日杀身之祸了。   戚继光还不知道李涛祀到底参了些什么?   谭纶说,除了说张经“靡饷殃民、畏贼失机”外,最厉害的是说张经家在沿海,怕倭寇报复,不肯力剿,想等倭寇吃饱喝足了逃走后,再抓几个余寇报功。   戚继光大摇其头,这奏章太荒唐了,皇上也信?   还有更荒唐的呢。谭纶说,在李涛祀上本抨击张经时,张经、李天宠率总兵俞大猷和汤克宽等将在王江泾大败倭寇,消息传到京师,嘉靖皇帝非但不肯放过张经,反而说张经是听说赵文华、李涛祀弹劾他了,害怕了,才不得不打了一仗,按皇上的逻辑,这是罪上加罪!   这真是千古奇冤啊!不过,戚继光还是崇敬他们二位的骨气,士可杀不可辱。如果有一天他戚继光奉旨去浙江抗倭,绝不会像张经他们这样任人宰割。   谭纶觉得他的话书生气十足,也不过嘴上说说罢了。这几年,凡到浙江抗倭的,都没好下场。嘉靖二十六年,朱纨巡抚浙江,兼管福建防务,朱纨下令禁海,破获的倭寇海岛巢穴何止一个两个?   戚继光见过邸报,朱纨还查出了当地通倭的达官贵人,这得有很大的勇气才行啊。他功劳那么大,却有人对他落井下石,难免让壮士扼腕。   谭纶早从兵部探知内情。事情就出在他的“勇气”,都因他抗倭捅了马蜂窝,与倭寇勾结的上层人,向来靠海上走私发家,牵一发动全身,他们在朝廷又有奥援,这些人利益一旦受损,便交相攻击朱纨,尽管朱纨再三上奏章,告发一些勾结倭寇的官宦,御史陈九德被揭到痛处,狗急跳墙,狠参了朱纨一本,竟诬他“举措乖方,专杀寻衅”,结果嘉靖皇帝下旨将朱纨撤职查办,逼得朱纨含恨自杀。   戚继光听他这一说,后背都发凉了。   戚继光知道,朱纨的后任王忬更惨,起用俞大猷、卢镗、汤克宽等人,打了大胜仗,最后还不是被杀?   谭纶慨叹着大发议论: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如今,东南沿海的百姓屡遭倭寇蹂躏,与刍狗何异?   戚继光深知,倭寇不灭,国无宁日,想想两年前那次,滨海千里,同时告警,倭寇竟嚣张到进犯内地地步。松江、苏州、南通、泰州被攻下不说,连徽州、南京也遭到洗劫。到如今,倭寇日益猖狂,诚如谭纶所言,倭患已成了大明王朝的心腹之患!   戚继光很觉愤懑不平,长此下去,这抗倭竟是不得善终的差事了?   谭纶却说,也有例外,有能成就一番事业、最终平息倭患的。   戚继光忙问是何人。   谭纶笑指戚继光,你呀!   戚继光说他这是醉话。   谭纶却是认真的。不过,他认为,戚继光也有呆气。日后想干成一番事业,除非碰上一个知人善任的君子器重他,还得处处回护他。否则,他很难有作为。   戚继光说:“知我者子理也,那只有你胜任这角色了。”   谭纶笑个不住:“我当上知府,也不过才四品官,你可是三品啊!哪有四品官提携三品官的道理呀!”   戚继光说:“我朝从洪武初年起,就奠定了重文轻武的规矩,你不知道?”   谭纶明知戚继光最想在浙江抗倭,却故意激他:“假如有人荐你,朝廷命你任职浙江去平倭,你敢去吗?怕不怕遭到朱纨、张经的下场?”   戚继光表心迹说:“封侯非我意,但愿海波平!我的志向你是知道的呀!”   谭纶的话似有所指:“那你会有机会的。”   书本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戚继光 第七章(1) 一   最后几枚小钱换了包子吃,沈四维和李芳菲已经没钱住店。她又不好意思再去找戚继光,就想找个露宿的地方,当她们转到南城时,她们选中了一座破败的城隍庙。   这是一座被火烧毁了的庙宇,寺院半塌,早断了香火,连院里的大树都焦枯了半边。   沈四维和李芳菲走进荒草没膝的院子,一只野狐狸被惊动,猛地蹿出来逃去,吓了李芳菲一跳,赶紧抓住沈四维的衣襟。   沈四维说:“看你这小胆。”   李芳菲望着阴风阵阵的城隍庙问:“咱就住这呀?”   沈四维反问:“你还想去住店啊?”   她们来到没了门的正殿,佛像早已断头缺臂模样,香炉倾倒,屋地上堆满乱草。   沈四维把乱草抱到一起,睡这上,比睡地上强多了。   李芳菲终于提出:“为什么不去山东会馆找那个姓戚的将军?”   沈四维刮了她鼻子一下:“你倒挺会出主意。人家和咱有亲啊还是有故?”   李芳菲说:“素不相识,就大把大把地给银子,心挺善良的,求他找个住处算什么?”   沈四维说:“没听他说吗?他也是沿海抗倭将领,他肯慷慨解囊,也有惺惺相惜的意思,岂能没完没了地麻烦人家?”   李芳菲说:“可他临走说了,有事让你到山东会馆去找他呢。”   沈四维把包裹一丢,往草堆上一躺:“你这小丫头,耳朵倒尖。”   李芳菲也到沈四维身边,半躺半坐着:“那人好英俊啊,他说不定看上姑姑了。”   沈四维拍了她一巴掌:“别胡说,你个小丫头,人小鬼大,想哪去了。”话是这么说,经她这么一提头,戚继光的影子真的在她眼前转来转去的,挥之不去。沈四维都忍不住自嘲了。   李芳菲说:“不说就不说呗,咋又人小鬼大了?”   沈四维把孝衫脱下,也替李芳菲把孝帽除下。戚芳菲说:“不到七七,孝服不满啊。”   沈四维觉得不方便:“孝心在心里就行了。”   二   严嵩的书房豪华而气派,门上有一副对联,上联是“柔日读经,刚日读史”,下联是“十年树木,百年树人”。书卷气很浓,除了汗牛充栋的图书外,沉香木的多宝格上,摆满了古董,四壁挂着中堂、条屏各色字画。最引人注目的是他自题的一幅中堂,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几个字,还有一方“忠勤敏达”的银印,是当今皇上御赐,与相府门前的御匾题同样的词。   此时严嵩穿家常服,正悠闲自得地赏玩字画,桌上堆了好几轴,这时门上来禀报:“相爷,浙江少爷衙门来人了。”说罢,递上一张名刺,还有一封信。   严嵩想到是赵文华差人回京,可看看名刺,并不是他熟悉的人,他疑惑地自语,这人我并不认识呀。   他打开信,想寻个答案,赵文华一定介绍来人身份。可匆匆过目,赵文华除了问安,只说洪福将至,余皆寥寥,捉什么迷藏?   门人试探地问,还见吗?   严嵩暗自揣度,准没什么好事,说不定又是倭寇作乱,唉,无一日可以安枕啊!   见门人不走,严嵩挥挥手,说今天累了,不见客,让来人先在会馆安顿下来,明天再说。   门人还不懂规矩吗?早就这么回复他了,可这老头倔得很,坐在门房里不肯走,一日不见,他等十二个时辰。   听这口气有来头啊。严嵩反倒踌躇了:一个老头?是谁?这文华荒唐,怎么派个老头当信差,几千里路,还不颠散架了呀?   严嵩仍然坚持让他先找客栈住下。   门人出去,片刻又返回,那送信老头不肯离开,他说他身上带着无价之宝,不敢在外头过夜。书本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戚继光 第七章(2) 严嵩思忖着咕噜道,无价之宝?这其中必有蹊跷。   严嵩终于发话,让来人在客厅等,待他换了衣服就来。   严嵩相府大门外,有羽林军把守,戒备森严,这附近街上几乎空无一人,必须经过此地的百姓也是低着头、贴着对面临街房子匆匆走过,不敢停留。   一个可疑的黑影在附近徘徊着。   天已近上灯时分,严嵩家门口的灯笼点亮了。黑影向侧面围墙转过去。   等在严嵩门房里的原来是宋朝举,他带着四个仆从、家丁。宋朝举显然很急切,不断向院子深处张望。   去报信的人终于来了,对宋朝举说,老先生,算你有福,老相国现穿衣服要见你呢,请跟我到客厅候着。   受宠若惊的宋朝举满脸笑纹,他从家丁手里要过一个布袋,小心地背在身上,叮嘱他们:“在这等我。”就跟门人跨进了二门。   三   南城城隍庙里,一灯如豆,庙里黑漆漆一片,李芳菲已沉沉睡去。沈四维双手枕在脑后,仰面躺在草铺上,望着屋梁上抖动的蜘蛛网出神。   她耳边轰响着自己的心声:奸贼不除,父仇不报,誓不苟活于世!   她激灵一下坐起来,拨拨油灯,把换下来的衣服都盖在李芳菲身上,她束上腰带,带了飞镖,插在绑腿上,悄悄走出门去。   她要去严嵩家,她不能让李芳菲知道。   严嵩的会客厅里,除了红木桌椅和皇上御笔“安天下于覆宇,其功可大”而外,显得很朴素。   宋朝举坐下,茶刚上来,严嵩就穿戴整齐地进来了。他一进门就说:“是文华的人?那就是贵客呀!”   宋朝举忙行大礼:“相爷为国事操劳,日理万机,在下来打扰相爷,心上实在不安。”   这时围墙外黑影一闪,有人上了高墙,又一纵身,跃上第一进房子,迅速匍匐瓦上,小心前移。   黑衣人爬到了客厅房顶,小心地揭开屋瓦,看见严嵩正与宋朝举寒暄。听严嵩说:“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叫年轻人跑路嘛,你也有花甲岁数了吧?”   宋朝举说:“敝人今年六十有二,比起德高望重的老相国来说,哪敢称老?”   严嵩见宋朝举目不转睛地看墙上的大匾,就告诉他:“这是当今圣上御笔,写的是王安石的一句话。”   宋朝举说:“只有相爷堪配此语呀,皇上慧眼!”   严嵩打量着他说:“看足下这举止气度,想是有过功名的了?”   宋朝举说:“小可不才,当过县知事,后擢为浙江盐运副使,五年前就告老还乡了。”   严嵩言归正传:“听说你有件东西要送来,又不敢在外面过夜?是倭寇边报吗?”   宋朝举摇摇头说:“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这事自有肉食者谋之,我何问焉?”   严嵩抚掌大笑:“那到底是什么宝物,能否令我开开眼界?”   宋朝举卖了个关子,说:“先不必说破,相爷看了再说。”   他又讨了水洗过手,才打开布袋,里边是一个紫檀木匣,再打开,才是一卷画。   到底是严嵩识货,他把画刚展开半尺,严嵩就惊喜地叫起来:“《清明上河图》?”   宋朝举赞道:“相爷真神人也!”   严嵩把下人全都轰了出去,带严房门,缓缓把画展开,用放大镜一寸一寸地看下去。   房顶上的黑衣人当然也目睹了客厅里发生的一切。   仔细看了有大半个时辰,严嵩终于又将画缓缓卷好,收起,卷画的手不由自主地簌簌发抖,他自己知道,那是激动所致,绝非老态。不知怎么了,他的眼角竟溢出两滴泪来,他自己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难道是在梦中吗? 戚继光 第七章(3) 宋朝举的存在证明,这不是梦,这是千真万确的呀。当他听宋朝举告诉他,这画是从陆治的天心阁得来,他那久已熄灭的心火又在顷刻间熊熊燃烧起来。   严嵩显然有一丝记忆,陆治?好熟悉的名字呀!   宋朝举又提示他,陆治是员外郎王振斋的亲舅舅。   严嵩拉长声“哦”了一声,也全明白了。王振斋是因为《清明上河图》而丧命的。他至死都没说出《清明上河图》的下落!原来转移到他舅舅那里去了,早该想到啊!当年也疑心过他,叫这老狐狸从眼皮底下逃过去了。这真叫天理昭彰,该是你的总归是你的,有福不用忙,无福跑断肠。   沉静片时,严嵩问他想要个什么价钱?他声明,自己向来不做巧取豪夺的事。   宋朝举说:“我如今只是个送画人,钱已从您家公子那里讨得了。这画,现在是您的公子孝敬相爷的,我来送画在其次,一瞻相爷庐山真面目才是本心。”   严嵩很感动:“是吗?”心想,到底是文华会办事。他想知道文华究竟花了多少银子?再度表白,自己向来痛恨仗势欺人。   鬼才相信!宋朝举却不肯说他与赵文华成交的价钱,说这是他与赵大人的交易,与相爷无关,又何必问这么多呢?   严嵩其实心里都明白,他也只是做个样子给人看罢了,就顺水推舟地说:“好,不问、不问,此画属无价之宝,人人皆知,足下就没想过自己珍存吗?”   宋朝举说:“怎么不想?不过,自从得了这画,放在家里,天天提心吊胆,天天做噩梦,又怕失火,又怕贼偷,后来总算悟明白了,自己没这个福气,承受不起。”   严嵩哈哈大笑,夸他真是个老实厚道人。他又说,其实,自己也未必有福承受,最后还不得呈献给皇上?   严嵩这么说了,马上注意观察宋朝举的反应,他明显看到宋朝举脸上有失落感,严嵩这是一种巧妙的暗示,洗清了自己贪婪的嫌疑。也怕宋朝举怪他不领情,就安慰他说:“不管怎样,先生的情我领了,今后有什么要我办的,尽管说话,跟文华说、跟我说都行。”   这句话才是宋朝举要的,忙说:“谢相爷抬举。”   严嵩心上一动,马上就想给他点甜头:“你身体尚健,我朝也没有致仕年限,如果你乐意,还可出山为社稷出力呀。”   此前宋朝举真没敢有此奢望,他当年因被告发出卖盐引牟取暴利,险些有牢狱之灾,后来使了银子,才大事化小,提前退隐了事。而重掌盐课大权,他做梦都想啊,听严嵩这么说,真是喜从天降,嘴上却说:“这方便吗?”   这样的芝麻小事,对严嵩来说,实在是易如反掌的。他说:“有什么不方便的?老夫一句话的事。你大概也有耳闻,皇上一心修玄、炼丹,根本不视朝,朝中一切大事都由内阁办,就连票拟之权也在老夫之手。你想要什么官?”   宋朝举说:“官复原职就知足了,还当我的盐运副使吧,轻车熟路,别的我也干不来。”   严嵩说:“好,一言为定,你回家等信去吧,用不了半月,就能发表复官。”   宋朝举也说出了自己的担心:“那,我不是抢了现在的盐运副使饭碗了吗?”   严嵩笑了:“你倒是菩萨心肠,与老夫一样。你管他干什么?没有肥缺,还没有骨头啃吗?”   说毕哈哈大笑。   就在这时,沈四维黑衣黑裤,只身一人来到相府前,只见大门紧闭,门前灯光亮如白昼,她不敢明目张胆地在门前出现,借树影掩护绕到后面去。 戚继光 第七章(4) 她一纵身,上了墙头,正要蹿上房,却见房顶上趴着一个人,这一惊非同小可,忙伏在墙上不动,观察着。   房顶上,趴在那里的黑影仍注视着客厅动静。   严嵩叫管家:“管家,叫厨子备一桌酒席,我陪宋先生吃消夜。”   管家答应一声。宋朝举说:“这么晚了,就不叨扰了吧?”   严嵩又是一阵爽朗大笑:“有朋自远方来,岂可无酒?”   墙头上,沈四维忽见黑影从房顶上躬身下来,跳到墙上,又纵身落地,由于出了响动,巡逻人大声喝问“什么人”,随后喊“拿贼”,灯笼摇曳着冲这边跑来,顺着黑影跑去的方向追下去,脚步声、呼喊声在相府内外连成片。   沈四维吓得伏在墙上一动不敢动。   院中,严嵩也被惊动了,从客厅里走出来问怎么回事。   几个贴身侍卫呈环形围着他,刀剑向外,如临大敌,一个把总报告说:“相爷,没事,一个小偷,跑了。”   严嵩有点不信。小偷?哪个小偷这么大胆,偷到相府来了?他要把总仔细查一查!   把总说:“是,相爷。”   严嵩进去了,院子逐渐沉寂下来,沈四维跳下墙头,再不敢造次,顺墙根溜走了。   四   道士蓝道行的宅邸比起严嵩相府毫不逊色。大门外的木刻对联却很俗:千里江山千里秀,一重门户一重新。   大清早,蓝道行一身羽氅八卦衣,披发仗剑正在祭坛上念念有词地练功,一个黑衣人在眼前出现,不敢打扰他,只好站在一旁等。   蓝道行早发现了,又练了一通剑才走下祭坛。   黑衣人迎上来,叫了声蓝大人,问过安。   蓝道行并不在意,这是他的探子,经常趁夜潜入重臣家中窥探秘密,这是蓝道行的致命武器,他问黑衣人有什么要说的没有。   黑衣人禀报:“昨晚上又到严府去了。”   蓝道行淡然地问他:“抓着什么欺君犯上的把柄没有?”   黑衣人说:“那倒没有。只是浙江来个人,给他送来一幅画。”   蓝道行嗤之以鼻:“这也值得大惊小怪?”   黑衣人强调:“那不是普通的画,是《清明上河图》!”   蓝道行开始不信,待黑衣人把细节和对话绘声绘色地重述一遍,他才信了,不禁大喜过望,心想,这老贼,得了国宝,不献给皇上,这也是欺君!总算抓住了他的要害!看他怎么办!   蓝道行忽然记起,眼前这个黑衣人是锦衣卫的人,就问他:“这事报告给你的上司冯保了没有?”   黑衣人倒很会说话,说他虽是锦衣卫的人,可蓝大人对自己比司礼监冯大人更好:“你让我告诉他,我才告诉他,不让我告诉的,我都烂在肚子里了呀!这是惯例呀!”   蓝道行很满意,说:“我知你对我忠诚,对我忠诚就是对皇上尽忠。这事,千万不能告诉冯保。”   黑衣人答应着。   蓝道行仍不放心,这些人,哪个不是“有奶便是娘”!就警告他:“别阳奉阴违,想耍小聪明,瞒不过我的。”   黑衣人急忙表白心迹:“我只忠于蓝大人一人,上天可鉴。上次严嵩、严世蕃父子议论你专权,这样机密的话,我都只告诉大人一人……”   蓝道行点头:“我不会亏待你的。”   蓝道行知道,不叫他现得利是不灵的,就回头叫管家。   管家一溜碎步过来:“老爷!”   蓝道行吩咐他跟账房上说,封二十两银子给黑衣人。   管家答应着。黑衣人忙打躬作揖,谢恩而去。   五   嘉靖皇帝正在西苑永寿宫打醮,除蓝道行陪在一边外,无人敢打扰。   首辅严嵩和群辅入值值房,房间狭小,高拱、徐阶、陆炳、李春芳、朱希忠等人挤在一起,人人热汗淋淋,在值房里急得团团转,皇上却迟迟不召见。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戚继光 第七章(5) 已经巳时了,嘉靖皇帝好歹斋醮完毕,冯保才把严嵩、高拱、徐阶几个人引进来。   嘉靖皇帝打了个哈欠,抱起他的“虬龙”猫,问:“又怎么了?”   三人相互看看,还是严嵩先说:“启奏圣上……”   嘉靖皇帝纠正他说:“朕喜欢道号,叫朕万寿帝君吧。”   严嵩只得改口称“万寿帝君”,他奏报的内容是再次转达赵文华从浙江来的奏报,倭寇又犯台州六县,从平阳登陆的倭寇有三千之众,经仙居入侵,大肆抢掠,放火烧了几天几夜。新任总督杨宜惊慌失措,指挥失度,不听赵文华节制,才有此败。   嘉靖皇帝说:“朕自登基以来,天下一统,四夷皆伏,唯日本倭寇屡犯海疆,成为心腹之患。沿海各卫所为什么不抵御?”接着就痛斥总督杨宜无能,下旨把他逮回京师问罪。   杨宜继朱纨、王忬、张经、李天宠成为替罪羊,早成定局,高拱想为他辩解也是徒劳。他只是向皇上陈奏自己的观点,罢杨宜,并不能从根本上改观。据报,张经获罪后,原有战船多已毁掉,卫所兵力不足,又懒散,倭寇一来,望风而逃,这已成颓势。   嘉靖皇帝着急了,要他们拿出办法。   高拱、徐阶都说赵文华可支撑危局,严嵩有苦说不出,明知这是害他父子,捧杀人不偿命。赵文华有多大能耐,他还不知道?一旦杨宜罢官,赵文华前面就没有挡风墙了,势必泥足深陷,弄不好会掉脑袋,定会连累自己,必须让他尽快脱身,所以一反常态,严嵩提议拣选能人,选派精兵强将才行。   嘉靖皇帝有意刺他一下:“你不是说赵文华临机处事果断吗?他不是还在浙江督师吗?”   严嵩只能诿过于人,说:“周充、杨宜这些人,都不听赵文华号令,以至有此败北。”   嘉靖皇帝说了一句:“赵文华打过胜仗,又已经是右副都御史,兼着节制江南、浙江军务了,都听他的就是了。”严嵩的目的没达到,赵文华还得拴在那里。   皇上回头看了一眼正在炼丹的蓝道行,问他有何高见。   蓝道行三句话不离本行,说:“臣昨夜观天象,流星侵紫微之垣,但罡星光芒不减,当主倭寇无大碍,是干犯了海神,如能按时按节祭祀海神,则倭患自消。祭祀海神退倭消灾,贫道已奏闻多次了。”   这话几个阁老们当然不信,相互看看,高拱正要说话,嘉靖皇帝已经发话了:“赵文华不是祭过海神吗?怎么不灵?”   蓝道行说:“那是心不诚。如皇上、二品以上京官人人拟一份祭海神的青词,海神一定显灵。”   嘉靖皇帝说:“就这样吧,朕从明天起,在西苑设醮专门祭祀海神,也颁旨令赵文华在浙江、福建两省率五品以上文武官员按时按节到海上拜祭海神,心诚则灵,不愁倭患不除。”   严嵩只得领旨。高拱、徐阶叫苦不迭,却也无力回天。   嘉靖皇帝又说:“回头令二品以上官员每人拟一联青词,是祭祀海神用的,明天送来。”   大学士们只得应允。   嘉靖皇帝挥挥手,让他们下去票拟诏旨了。   六   城隍庙里,李芳菲睡了一觉醒来,天已大亮,身边不见了沈四维,不禁害怕,她又不知上哪去找,六神无主地坐在破庙门槛上发呆,急得快要哭出来了。过了很久,才听见脚步声,忽见一身黑衣的沈四维回来了,不禁一阵委屈,就哭开了:“你上哪去了?走了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   沈四维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说:“哭啥!我给你买吊炉烧饼去了!”真的是两个厚墩墩沾着芝麻的吊炉烧饼,还夹着熏肉,香味诱人。   李芳菲这才破涕为笑:“我以为你扔下我自个走了呢!”   沈四维说:“傻丫头。吃吧,烧饼夹肉。”   李芳菲递给她一个,让沈四维也吃。   沈四维望着远方出神:“你吃吧,我不饿。”   大口吃着烧饼的李芳菲说:“你若真把我丢下,我非饿死不可,我连一文钱都没有。”   沈四维说:“大活人还能饿死?去要饭啊。”   李芳菲摇头:“我可怕丢人。”   “丢什么人?”沈四维说,“讨要并不丢人,明太祖洪武皇帝当年也讨过好几年饭呢。”   李芳菲说她怕狗。沈四维叹口气:“拎打狗棍啊!到时候,怕狗也得去沿街乞讨。我身上也没几个钱了。”   李芳菲又想入非非了:“你不是认识山东那个戚将军吗?去找他,他不会看着你挨饿不管,还会给你银子的。”   沈四维说:“呸,亏你说得出口!”   但她马上又说:“你倒提醒了我,我还真得马上去见他,人家领兵饷的公文在我手上啊!不知急成什么样子了。”   李芳菲说:“我敢打赌,没这个由头,你也想见他。”   沈四维掐了她脸蛋一下:“小丫头,说什么呢!”   李芳菲冲她挤眼睛笑。   沈四维回到城隍庙,找出戚继光那个牛皮口袋公文袋,掖在腰里。李芳菲发现她绑腿上还插着飞镖,就说:“带着飞镖进城?这打扮也容易惹事呀!”   沈四维笑了:“多亏你提醒了,这一身打扮,还不让羽林军当刺客抓起来呀!”   她便又进了正殿,打开包袱,想找出衣服来换,却没有合适的。   沈四维不禁犯起愁来,除了孝衫就是这身黑衣服,出不了门呀。她想去买几件衣服。   李芳菲知道她已没有钱了。沈四维把手上一副镯子卸下来,把这副镯子当了,不就有钱了吗?李芳菲把自己的耳环也摘了下来,让她一起送进当铺。   沈四维苦笑,真到了穷途末路了。    戚继光 第八章(1) 一   早晨,戚继光正在山东会馆后院大树下练剑,门房忽然跑来说,有两位客人来拜见他戚大人。   戚继光收住剑问门房:“大清早是什么人啊?官员吗?”   门房说:“看不出,没穿官服,倒像教书先生。”   戚继光还在犹豫,两人已经来到了跟前,其中年长些的笑吟吟地说:“戚将军这么早就起来练武,令人敬佩呀!”   戚继光只好向来人拱拱手,注视着三绺长髯、风度潇洒的访客问:“足下是……”   那人道:“打扰了,在下是从浙江来的。”   戚继光从他那不俗的气概,已想到是胡宗宪登门了。不过天才刚亮啊!他很是惊讶:“先生莫非是按察使胡大人吗?”   胡宗宪笑吟吟道:“在下正是胡宗宪。”   戚继光忙拱手:“我可是有眼不识泰山了,慢待了,快请。”   胡宗宪又介绍另一个面目清癯的人,说是浙江绍兴人,他的好友徐渭徐文长。   徐渭大名戚继光岂能不如?他是满腹经纶的饱学之士,徐文长的文声响遍大江南北,擅诗词、工书画,时人把他与解缙、杨慎并称有明三大才子。   戚继光忙说:“幸会,大名如雷贯耳。”   徐渭一笑,马上还礼,说:“过奖,敝人徐渭。我不过是胡公幕中一个吃闲饭的人而已。”   戚继光边擦汗边说:“快请,看我这个样子,太失礼了。”   他们谦让着,向戚继光的客馆走去。   进了戚继光馆舍房间,三人分宾主坐定,戚继光让仆役上茶,试探地对胡宗宪说:“胡大人到这里来,是……”   胡宗宪莞尔一笑,说:“我是专程来看戚将军的。”   戚继光更觉得过意不去了:“这可不敢当了。我与大人素昧平生,又是无名小辈,怎敢劳动大驾。”   胡宗宪说:“我们虽未谋面,但谭纶可没少在我面前提起过你。”   从面相、举止看,胡宗宪绝对是个儒雅不俗之人,与此前戚继光听传闻的印象大相径庭,一丝好感油然而生。他问胡宗宪:“不知大人找我有何见教?”   胡宗宪笑道:“难道非得有事才能找你吗?认识认识,交个朋友不行吗?”   敲边鼓是门客徐渭的长项,他马上吹嘘胡公如何思贤若渴,广交天下贤士,他早就慕先生大名了,并且把戚继光说成了韩信、卫青、霍去病一类的人物。   戚继光很不自在,一时无话可说,以喝茶掩饰窘态,但一直在暗中观察着胡宗宪。   胡宗宪问戚继光是不是到兵部来领饷银?   戚继光点点头,胡宗宪又问他是否顺利?从他的笑意和问话口气里可以感觉到,他早认定,不可能顺利。   戚继光叹口气,兵部没有钱,让他再等些时日,他真是苦不堪言,几十个卫所已经有半年没发兵饷了,那些“世兵”都靠这点饷银养家糊口,月月欠饷,弄得人心浮动,兵不好带。   胡宗宪很觉同情,是呀,他知道,各地都欠饷,国库匮乏,兵部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呀。   徐渭的话就直白得多了,想从兵部领饷银?得先出点血。   胡宗宪一笑,并不搭言。   戚继光问胡宗宪:“不知浙江怎样,卫所的兵本来是世袭的,饷不足,逃亡得多,越是这样,越发怠惰,一旦有军情,士兵怎么会拼命向前?”   “这是天下通病。”胡宗宪说,“浙江也一样,好不到哪去。这么说,你还要在京城等下去了?”   戚继光一筹莫展:“不等怎么办?我只能天天跑兵部,去跟人家磨嘴皮子说尽好话。”   徐渭再次点拨他:“是不是没有打点啊?” 戚继光 第八章(2) 戚继光很反感:“所谓打点,不就是贿赂吗?”   胡宗宪笑:“干嘛说得这么难听啊!”   此前戚继光何尝没得到过这种暗示?甚至有当掮客的小吏给他穿针引线,告诉他怎样打点才能快点领出兵饷来,可他不敢妄为,国家养兵,理所当然出兵饷,干嘛要贿赂他们?   胡宗宪当然赞许连声,称他确是耿介之人。胡宗宪问他,要不要帮他一点忙?胡宗宪说他在兵部里倒有几个熟人。   徐渭说:“胡公出面就好办了。”   戚继光半开玩笑地说:“帮我行贿吗?我宁可领不到兵饷也决不做这种事。”   胡宗宪道:“将军误会了,我知你高雅正直,我怎能把你拖下水呢?况且对官场恶俗,我也一向深恶痛绝。我帮你说句话,是无须花银子的。”   戚继光说:“那就太谢谢了。可我这人不愿稀里糊涂地受人之恩,我还是想明白,大人结交我这么个小人物,是为什么?”   在徐渭听来,戚继光这话有点不近情理了,人家好心要帮他,他却这么说,是自视清高,还是矫情、迂腐?他深怕胡宗宪不高兴。   却不想胡宗宪并不介意,他哈哈大笑起来:“你看,世俗的偏见把人弄得无所适从了。我想结交你,什么都不为,就因为你是条汉子,这总可以了吧?”   戚继光也觉得方才自己唐突了,有点不好意思,连忙往回拉话,说:“我是个默默无闻的小人物,确实不敢承受胡大人抬爱。”   徐渭说:“我不是说了吗?胡公爱才呀。”   胡宗宪主动答应帮他,兵部那边,写张字条就行了。   徐渭打哈哈说:“这叫秀才人情纸半张,对胡公来说,小事一桩。”   这一下,笼罩在戚继光心头的一块乌云被驱散了,他连忙道谢,他又觉得初次见面就麻烦胡大人,很不好意思。   徐渭说:“虽是初次见面,胡公对你却了如指掌。”   戚继光略显惊讶地望着胡宗宪,心想:我这么个微不足道的人哪值得胡大人关注!   胡宗宪如此高看戚继光一眼,不是没来由的。为什么近几年倭寇不敢骚扰山东沿海?这都因为戚继光在山东整顿海防卓有成效,听说他训练士卒,整顿卫所,革除陋习,雷厉风行。倭寇在山东占不到便宜,才转而南下,侵扰浙江、福建。   徐渭明白,久无战事,作为将领,并不舒服。他说:“元敬兄在山东,只能叫备倭,防备而已,谈不上抗倭,英雄无用武之地呀!”   戚继光心被触动了,这话说到他心坎上了。   胡宗宪打了个比喻:“布防有如江堤,倭寇有如水,水总是选择薄弱、有漏洞处冲击,从有蚁穴、管涌处破堤呀!”   这话当然是对戚继光的赞扬,说得戚继光心里热乎乎的。   徐渭又一再称赞胡公是思贤若渴!胡宗宪说得更具体了,他问戚继光:“你以为平倭关键在哪里?”   戚继光侃侃而谈:“倭寇所以长期为害沿海,关键在于我们软弱无力。在家门口拒敌,以逸待劳,本来优势在我,却败仗连连,我认为原因有三,第一,只重防守,不注重主动出击。”   胡宗宪称赞他说得好:“我们官军几倍于倭寇,却斗不过倭寇乌合之众。”   戚继光以为:“官军太腐朽了,不堪一击,这是第二。还有,我们没能发动百姓,为什么老百姓的自发民军反而能打胜仗?让倭寇胆战心惊?”他又提起常熟那位知县,问胡宗宪记得否。   胡宗宪当然记得,他叫王铁,带领民众打败了倭寇,保卫了常熟城,免遭屠城之祸。书本网 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戚继光 第八章(3) 戚继光觉得,如能训练几支由百姓组成的新军,再选几员一心为公的良将,扫清倭寇并不是什么难事。他强调的是“新”字。   徐渭与胡宗宪交换了一个会意的眼神,徐渭很会说话:“千里马有了,伯乐也有了,看来,抗倭快传捷报了。”   戚继光问胡宗宪:“听说胡大人与张总督、李巡抚一直联手抗倭?”   胡宗宪很谦逊,他说不能说是联手,自己是在他二位节制下尽点微薄之力而已。   一提这个话茬,戚继光心里又隐隐作痛了。打了王江泾大捷,他二人却丢了脑袋,他问胡宗宪觉得公平吗?   这是敏感又具有挑衅性的话题,何况胡宗宪是当事人,连汤克宽、卢镗参将一级的人都削了官,胡宗宪却没受一点牵连,这很容易让人想入非非。   胡宗宪并没生气,他似乎显得很难过,反而称道戚继光的直言不讳。胡宗宪也觉得不公,他陈述过自己的看法,人微言轻啊。至于向谁陈述,他说得比较含糊。   戚继光一下子对胡宗宪有了好感,他问胡宗宪,有功不奖反斩,到底是为什么?有没有别的背景?   胡宗宪叹息连连,说这不便多议,人已死了,说也无益,但日后会给他二位昭雪的,他深信不疑。他还告诫戚继光,也不必把这话外传。   初次见面,他能对戚继光说这些心里话,戚继光对他的好印象又增加了一分,他也就只好打住,不便再多问。   胡宗宪含蓄地一笑,站起身说:“今日只是见见面,我不敢多停留,明天皇上上朝,我还得去献白鹿。改天我想请你喝酒,再好好请教,也请文长作陪,你不会拒绝吧?”   戚继光怔了一下:“这,这不是无功受禄吗?实在不敢当,况且,京城里还有些事要办……”   胡宗宪说:“不肯赏脸?我这是高攀了。”   戚继光又不好意思了:“胡大人千万别误会,我算个什么呀,得大人抬爱,还不知进退,那不是不识抬举了吗?”   徐渭说:“这就对了。”   胡宗宪这才又露出了笑脸,话说得叫人舒服:“那好,一言为定。你今儿个若真不答应赏光,我还真走不出这个门了呢。”   戚继光无可推托了:“那就只好上门去叨扰了。胡大人真的是为了这点小事来的?”   胡宗宪和徐渭几乎同时作了肯定答复。   戚继光颇感不安:“下个帖子不就行了?”   胡宗宪说:“对高士,怎么可以下帖子?亲自跑来,将军还差点不给面子呢!”   戚继光不好意思地笑起来。   二   散了朝,严嵩换上常服,来到书房,他每天坚持写十张字,冬夏不辍。他说字写得好坏在其次,悬腕运笔,提丹田一口气,是长寿秘诀。   他来到书房九扇雕玉屏风旁的条案旁,书童早磨好了墨,泡好了笔,连宣纸都压在镇纸下了。严嵩蘸饱墨,写下“至公堂”三个斗方大字。   儿子严世蕃进来,他是个矮胖子,瞎了一只眼,外貌丑陋,比起他父亲的威仪,实在有霄壤之别。不过他人却极为精明。此时是工部左侍郎,兼着尚宝司事,权大,且颇通国典、晓畅时务。   他看了一眼父亲的字说:“这字,称得上是腕底风云,力透纸背,天下第一人!”   严嵩笑了:“你来吹捧老子了?”   严世蕃说:“是真话,天下人谁不承认?”   严嵩问他:“有什么事?”   严世蕃递上一份公文,是给各省的票拟已拟好了,请严嵩过目。   严嵩对儿子是很放手的。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严嵩运用到家了。他对严世蕃说:“你又不是第一次票拟,我不必过目了。我年事已高,做不动了,我又得旦夕入值西苑陪皇上,你得往前站了,朝政靠你了。”书包 网 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想看书来书本网 戚继光 第八章(4) 严世蕃恭敬地说,他正努力把父亲的治国之道学到手。   严嵩叮嘱他和赵文华配合好,一内一外,珠联璧合,他也就放心了。   严世蕃对赵文华却颇有微词,认为他太贪得无厌,父亲太宠着他了,小心他干的坏事都记到父亲账上。   严嵩知道严世蕃小心眼,便开导他,赵文华虽为义子,却忠心耿耿,并不比亲儿子差。他必须一碗水端平。   严世蕃却处处看不惯赵文华,认为他惯会在父亲面前灌迷魂汤,甜言蜜语取悦严嵩。   严嵩才不愚,他说自己对人,向来是听其言、观其行,包括亲儿子。不是几碗迷魂汤就能灌糊涂的。   严世蕃担心他欲壑难填,他背着严嵩,打严嵩旗号干了多少事,将来还不都记到父亲账上?   严嵩说他首先看大节。   严世蕃心里不平,他有什么大节值得称道?   严嵩把下人都打发出去,亲手去关门窗。严世蕃不知出了什么事,严嵩这么神秘。   严嵩便从包金剔红云龙福禄寿康宁小柜里拿出《清明上河图》的木匣来,打开让他看,并且告诉他,这是赵文华所献。   严世蕃心想,又让赵文华占了上风,他太知道严嵩对《清明上河图》的渴望了。赵文华也真有本事,真就把这稀世之宝弄到手了!今后撼动他脚跟还真不容易了呢!   对字画赏鉴,严世蕃也略懂一二,一见《清明上河图》,大吃一惊,忙问是不是真迹?找人看了没有?   偷来的锣儿敲不得,这事岂可张扬?严嵩很自信,鉴赏书画,这京城里还有人比他更胜一筹的吗?   这倒毫不夸张。严世蕃一边看一边说,如果是真的,赵文华可立大功了。这《清明上河图》,几代皇上四处寻觅,都没找到下落呀。这是皇上视为可抵半壁江山的宝贝呀。   严嵩为了它,大病过一场,为一张画,他杀了王振斋和王忏,当时很解恨,事后心里也不是滋味。可恨的是他们拿临摹的假货来骗他。这么多年来,《清明上河图》成了严嵩一块心病了,今日总算如愿以偿了。   严世蕃也有忧虑,它是宝,也未尝不是祸根。   严嵩心里颇反感,觉得他有教训老子之嫌。严嵩反倒警告严世蕃,他倒是得收敛点,他新修的房子,连三四坊,堰水为塘几十亩,又罗珍禽异木于其中,又有日拥宾客纵娼乐的传闻,小心有人参一本。   严世蕃有恃无恐,这倒不必多虑,言官都是老人家的心腹啊。   严嵩从未放松过警惕,教训儿子,还是小心为好,树大招风、位高遭嫉。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呀!严嵩忧虑的是皇上周围的人,不可不防,太监暂时还成不了气候,那些混账老道就很可厌,尤其是那个蓝道行,一脸奸相,皇上又言听计从。   这也正是严世蕃所虑的。皇上如此迷恋道教,这些术士们就日渐飞扬跋扈了。   《清明上河图》小心收起后,严世蕃凑到条案边,看了看严嵩刚写的字,问是给谁题的匾?   严嵩是为北闱贡院题的,这北闱贡院,是顺天乡试考场,因在天子脚下,历来号称“天下第一乡试”,“至公”也是天下学子所期盼,今年是大比之年,主考官请严嵩题匾,他都不敢贸然应允,直到皇上下旨,他才敢应承。这三个字必永垂青史,这字也要万古流芳了。   严嵩问他这几个字写得怎么样?   严嵩的字真不是“字以人贵”,时下国人有定评。严世蕃说,若讲字,除了欧、柳、颜、赵几大家,没人能与严嵩相比。   严嵩得意地笑:“你就吹你老子吧!”可心上的得意,溢于言表。书本网 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戚继光 第八章(5) 严嵩用了印,又说起赵文华那边抗倭的事,别看严嵩护着他,他心里有数,总觉赵文华才气平平,应付大事吃力。   严世蕃这才敢说,虽然杀了张经、李天宠,可赵文华捅了马蜂窝。从嘉靖初年起,浙江沿海倭寇越来越嚣张,张经、李天宠毕竟能抵御一阵,赵文华能行吗?他一旦失利必坐罪。严世蕃担心会连累他们父子。   谁说不是?严嵩说,可笑,那帮妖道们,竟然给皇上出主意,说祭海神就可以平倭寇,天大的笑话。   这不是当年赵文华的烂点子吗?怎么又被蓝道行重提?严世蕃问,皇上如何说?   还不是言听计从!严嵩说,从前赵文华祭海神,不过是应付差事,蓝道行可是认真大动干戈,这不,皇上下旨让赵文华带浙江五品以上文武官员祭海神呢,连皇上也要在宫中设坛祭拜。   严世蕃说,这倒好了。   严嵩不懂,怎么叫好?海神能挡住倭寇?   挡不住倭寇,却有了挡箭牌呀!严世蕃说,那是挡不住,可倭寇再猖獗起来,皇上就怨不到赵文华,也不会罪及你我了,找蓝道行算账好了。   三   为献白鹿事,嘉靖皇帝传旨,今天上朝。这是多少年来臣子们盼星星盼月亮,一直盼着的,虽然这上朝的内涵让大家沮丧。   大臣们三更即起,早早穿戴整齐,手持牙笏,来到朝房内外等待,人人有新鲜感,个个面露喜色。就连经常能在永寿宫朝见天子的严嵩、高拱、徐阶、李春芳、陆炳这些被称为群辅的大学士们,也都满脸喜色,觉得这是个好兆头,是给文武百官一个安慰。   高拱道:“皇上辍朝多少年了,今日上朝,是大喜事呀。”   徐阶说:“这能使百官心里有个盼头。不过,皇上虽深居西苑,并不妨碍他理朝政。”他说后半句,是唯恐严嵩不高兴,他深知,皇帝永远不上朝,才正中严嵩下怀呢。   严嵩并不关心嘉靖皇帝上不上朝,不上朝更利于严嵩把持朝纲,嘉靖皇帝若天天临朝理事,严嵩上传下达的身份就会失去权威性和神秘色彩。所以他说:“别乐过头了,别让那些不知进退的人唠叨起来没完,告诉他们,今天临朝,只是礼仪性的。”   这一桶水泼得阁僚们心上冰凉。高拱说:“见总比不见好。”   严嵩说:“时辰不早了,咱们去西苑迎皇上上朝吧。”说毕上马,别人只能步行,严嵩是本朝唯一一个被特旨允许宫内骑马的人。   大内刻漏房正报卯时,殿上太监吆喝上朝了,文武百官在鸿胪寺卿的带领下,按品级序班向乾清宫鱼贯而入。   乾清宫殿外百官分文武两班站定,黑压压一片,静寂无声,有人都当到三品京官,供职五六年了,还没见过天子什么模样,这次上朝,心情能不格外激动?   各种仪仗、卤簿排列,宫中乐坊的乐手们在演奏喜庆的宫中大乐。   最激动的当数乾清宫外候旨的胡宗宪,他懂得“投其所好”所能换得的好处,荒废多年后举行这么隆重的朝会,不全在于他的白鹿吗?上苍眷顾,给了他这样的荣耀。   他穿着三品吉服,守候在白鹿笼子跟前,等候陛见。一旁是抬白鹿笼子的内廷太监。   今天嘉靖皇帝头一次脱去道袍,在爱妃曹端妃的帮助下,穿起了龙袍,戴上冕旒。   曹端妃拿来铜镜让他照,并且说,皇上还是穿上天子服饰有威仪。   嘉靖皇帝并不这样看,他自认为自己是五雷大真人、太上大罗天仙、万寿帝君,比历代帝王都更神圣,也应当独树一帜。   曹端妃哭笑不得,只能顺着他说。   这时严嵩率几个阁臣来到西苑门外候旨伴驾。   嘉靖皇帝还没等起身,司礼监太监冯保哭丧着脸,忽然抱着死猫进来,惊慌万状地跪下说:“圣上,不好了,这猫死了!”   嘉靖皇帝又惊又怒,这是他的“虬龙”,叫猫是不可以的,更何况把猫给养死了!嘉靖皇帝上去踢了冯保屁股一脚,骂了一句“废物”。   冯保一脸哭相,奏称太医们也都尽力了,就是没治好。   嘉靖皇帝忙夺过猫来抱在怀中,连叫几声:“朕的虬龙啊,你怎么这么狠心,弃朕而去呀?”接着就哭了起来。   听宫里面传出哭声,几个阁臣可吓坏了,忙抓住一个从里面出来的小宫女问出了什么事?   小宫女说圣上的猫死了。   几个人长出一口气,揩了一把额头的冷汗,啼笑皆非。   高拱忽然担心,皇上不会为此再度罢朝吧?    戚继光 第九章(1) 一   高拱太了解嘉靖皇帝了。虬龙死了,嘉靖皇帝心情崩坏,果然不想临朝了。阁臣们说不上话,由严嵩出面,求蓝道行去劝说。   晓以道理是行不通的。蓝道行只能以邪治鬼。他劝万寿帝君节哀,说这虬龙本是太上老君的宠物,如今召回天宫去了,它把圣上的气也带上了天宫,从此天地之气相接了,这是大喜事呀!何必伤悲?   一听这话,嘉靖皇帝转悲为喜,下旨厚葬虬龙,马上叫他们打造金棺,在万寿山下找块福地下葬。安排停当,看了看身上的龙袍,才想起问,严嵩他们来了吗?   冯保忙奏,都在门外候旨呢。嘉靖皇帝这才下旨,宣他们进来。   严嵩领头,次辅、群辅诸大臣鱼贯而入,匍匐于地上,问了万寿帝君吉祥,才起身。   嘉靖皇帝又出新花样,说他的虬龙归天了,回到太上老君身边去了,总得写点祭文,才能荐度超生吧?   几个阁臣可难住了,一时面面相觑,不知这猫的祭文该怎么写。一声不敢吭。   嘉靖皇帝生气了:“怎么到用你们时,全成了废物?你们那一肚子四书五经,难道都成了驴马经了吗?”   高拱说:“祭文臣领旨写,不过不急,现在百官已齐集乾清宫多时,请皇上起驾。”   严嵩和徐阶也附和。   嘉靖皇帝却执拗地不肯走,写不出他中意的祭文,他宁可不去上朝!   严嵩无奈,只得应承,带几个阁僚现场就写。   冯保叫太监们摆上三个条案,铺上毡子,三人苦苦思索着,毛笔在砚台墨池里濡来濡去,多半天落不下一笔。其他几个阁僚伸不上手,也在一旁帮着打腹稿。   高拱、徐阶觉得当年进京会试、殿试也没这么难过,胸中装满了四书五经、唐诗宋词,却憋不出一篇像样的祭文。   皇上迟迟不起驾,可苦了乾清宫里的大臣们,太阳从东殿顶快滑下西殿顶了,皇上那边还没有动静。   有人在窃窃私语,有人在擦虚汗,几个上了年纪的老臣已经站不住脚了,直摇晃。   西苑永寿宫那边的“青词马拉松”还没完没了。   三阁臣仍在汗流浃背地写青词。个个紧张之至,严嵩执笔的手直抖。   高拱则流汗不止,汗珠不小心掉在青藤纸上染了卷,吓得他连忙揉烂,另换一张。徐阶也是下笔如千钧重,全身都在抖。不是他们的才气不够,那边百官在等皇帝上朝,这边却要他们给御猫写祭文,实在匪夷所思,哪有好心情,哪有才思?   乾清宫那边更惨了,时间像缓慢蠕动的蜗牛,叫人窒息。   终于有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臣熬不住,扑通一声倒在了丹墀下。百官一阵骚动,上来几个太监,把人抬了下去。别人还得撑着,又陆续有几个打晃的。   黄昏时分,几个青词高手的祭文都渐渐敷衍成篇了,嘉靖皇帝走到严嵩身后看看,再到高拱身后看看,都不满意,不住地摇头。   当走到徐阶身后时,嘉靖皇帝突然惊喜地说:“这是佳句,妙,化狮为龙,好。”   严嵩趁机跪下奏道:“皇上,百官丑时从家出来上朝,现已是酉时,恐过劳累、困馁,请皇上上朝吧。”   高拱、徐阶也跪下叩头不止,恳请皇上起驾上朝。   嘉靖皇帝全然不顾别人的感受,竟这样蛮不讲理地说:“上朝是早朝,有上晚朝的吗?蓝道长?有吗?”   蓝道行只得说:“回万寿帝君,有也不多。”   嘉靖皇帝道:“那朕不去。叫他们散了吧。”   高拱觉得皇上等于是戏弄百官,话却不敢这么说,心里有气,话也很难听:“皇上,一国之君,需言而有信才谓圣德。” 戚继光 第九章(2) 这话也够重了,嘉靖皇帝立即火了:“你敢说朕昏庸?”   严嵩一边给蓝道行递眼色一边奏道:“上不上朝在其次,今天是吉庆日子,浙江按察使胡宗宪献白鹿于乾清宫,这是举国欢庆的喜事呀。”   他这么说,嘉靖皇帝就舒服多了。   蓝道行明白严嵩递眼色给他是求救,就给了严嵩面子。他出面劝嘉靖皇帝说:“首辅不说,我倒忘了,这白鹿乃上天降祥瑞给圣上,今天是吉日,不可错过,请圣上起驾。”   嘉靖皇帝马上变了态度:“朕险些忘了,怎么不早说!”   严嵩几人这才松口气爬起来。   二   谭纶和戚继光正在南城金鱼胡同谭纶家书房里品茶闲聊。谭纶非让他留下墨宝,戚继光就给他写了一幅条屏,是他抗倭的格言:封侯非我意,但愿海波平。   谭纶拍手称道,字好志向更好。他声称把它带到台州任上去挂起来,也用他这汗血报国的精神砥砺自己。谭纶夸戚继光的字有筋骨,像武将的字,孔武有力,还开玩笑问:“要多少润笔?”   戚继光也玩笑地说:“凭赏吧。”   谭纶不但不给润笔,反说戚继光还欠他一顿酒。说好回请的,怎么没下文了?   戚继光还真请不起,就说:“不好意思,囊中羞涩呀。”   谭纶说:“哭什么穷?我又不向你借钱!”   戚继光说真的是实话,他连山东会馆的饭钱、床铺钱都欠着呢,店主人的脸色都不好看了。   谭纶以为他盘缠叫人偷了,上上下下二十来号人,总不至于不带足盘缠吧。   戚继光其实已经告诉过他了,那天在法场全给了张经的女儿,叫她拿去办丧事了。   谭纶这才想起来,“唔”了一声,没再说什么。   随后话题又扯到了胡宗宪身上,谭纶说戚继光够有面子、够风光的了!他没想到胡宗宪会登门去见戚继光,据他说,胡宗宪这人还是有架子的。如今白鹿还没献,已有风声,胡宗宪马上就放浙江巡抚了,现在正是仕途顺利、圣眷正隆、步步莲花、节节攀升、开顺风船的时候,如此礼贤下士,不容易。   说真的,戚继光还真不想结交他这样的人,他有权,和我戚继光无关,自己从来不想靠拉拉扯扯往上爬。戚继光看重的是官品、人品。   谭纶问他:“你说他人品不济?”   戚继光觉得谭纶是装糊涂,戚继光原来对胡宗宪印象不佳,多半来自谭纶的介绍。这次见了面,反倒稍有好感。胡宗宪很同情张经、李天宠,这就令戚继光敬重,皇上杀头的“乱臣贼子”,谁敢寄予同情?胡宗宪竟断言,日后必昭雪。   谭纶问:“他真这么说的?”   戚继光点点头:“不过,从另一件事看,又觉得他不是刚正不阿的君子,弄什么白鹿进献,这还不是逢迎之术?你与他共过事,会比我知道得少?”   谭纶说:“胡宗宪以宽以待人闻名,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嘛。”他主张看大节。   但戚继光又不能不对胡宗宪有怀疑:“王江泾大捷,主帅处死,他与赵文华得功,他既与赵文华为伍,必是巴结严嵩之人,这是小节吗?”   谭纶认为:“这也不能一概而论,水至清则无鱼,按你的说法,连我在内,举朝文武就没一个好人。”   戚继光说他强加于人,自己可没这么说。   谭纶说起那天他们的议论。当今圣上久不临朝,崇信道教,荒唐地让大臣填青词,青词写得好就能入阁,高拱、徐阶、袁炜、李春芳这些人,哪一个不靠青词起家?如果苛求,他们不都成了庸官、坏官了吗?可高拱、徐阶这些人,恰恰是匡正时弊、有能力支撑国家的柱石,能说都不是好人吗?不逢迎皇上,当得成官吗?当不成官,何谈报国? 戚继光 第九章(3) 戚继光倒也驳不倒他。   事同一理。谭纶前几天说过,戚继光一心想抗倭,保国安民,可没人用你,不也空有一腔凌云志吗?我谭纶倒赏识你,可惜纱帽太小。   戚继光叹口气:“时也、运也,那有什么办法。”   谭纶说:“有人赏识你,你又装清高!还挑剔人家是不是清官!”   戚继光笑:“你这可是太武断了,我什么时候装清高了?”   谭纶说他在胡宗宪面前就是装清高,胡宗宪人品如何,姑且不论,至少他想抗倭,他想起用能人,他赏识戚继光的才干,能圆戚继光的梦,让他英雄有用武之地,这还不够吗?   戚继光早就动心了,如果胡宗宪真的放了浙江巡抚,就是浙江抗倭举足轻重的人了,但胡宗宪并没明确表示推荐他、重用他。   谭纶说:“不想用你,他会卑躬屈膝地上赶着巴结你?你还没成气候吧?”   戚继光哈哈大笑:“瞧你说的,这么刻薄!”   谭纶说:“怎么样,无言以对了吧?”   戚继光也怀疑胡宗宪的力量,他还做不到左右朝廷吧?   谭纶却坚信不疑,他虽左右不了皇上,可他背后有能左右朝廷的巨擘,还用说他的名字吗?   这当然指严嵩了。戚继光觉得他分析得有理,决定痛痛快快去赴宴。他又开玩笑地说:“你好像拿了胡宗宪不少银子,不然何以这么卖力气替他当说客?”   谭纶说:“你这人,得了便宜还卖乖。”   两个人又哈哈地笑起来。   三   在西苑门口,送嘉靖皇帝上了龙辇后,蓝道行对严嵩诡秘地一笑,说:“今天我可帮相爷大忙了吧?”   严嵩心里说,劝皇上上朝也算帮我忙?乾坤社稷又不姓严。可他不能轻易得罪小人,只得赔笑脸:“那是。一定重金酬谢。”   蓝道行酸酸地说:“你知道,我不缺金子,我家尿壶都是用金子打的。”   这话一半是真、一半是狂。严嵩心里恨得痒痒的,却惹不起,很尴尬,只好违心表态:“想要什么,道长尽管开口,只要我有的。”   蓝道行嘿嘿一笑:“你当然有,相爷别心疼,我要的不过是一张纸而已。”他在肚子里已谋划多日,今天终于找着了机会张口,张口三分利,不给也够本。   严嵩一惊,心咕咚一下沉下去,一张纸?什么纸?他首先敏感地想到是《清明上河图》。但又觉得不可能,这是人不知鬼不觉的事呀!严嵩随即转移视线道:“一张纸?是想要老夫给你写一幅字吗?”   蓝道行话说得够阴损了:“你的字,也许二百年后才值钱。我要你一幅画,是你收藏的。”   严嵩惊得心快停跳了:“画?什么画?”   蓝道行一字一顿小声地说:“《清明上河图》。”   严嵩既惊讶又气愤,又显得很惊慌,心里都骂他祖宗三代了,嘴上却得敷衍说:“我哪有《清明上河图》?连皇上都在寻找《清明上河图》的下落,我有了不上缴朝廷,岂不是犯了欺君之罪吗?”   蓝道行诡诈地说:“欺不欺君,每个人心里都有数。没有就算了,也不必为难。”   蓝道行说完,追皇上的轿子去了,严嵩弄得六神无主起来,腿也发软了,两脚像踩着一团棉花一样无力,恨得把牙齿咬得咯咯响。   乾清宫净鞭三响,在众多宫女、太监簇拥下,许久不露面的嘉靖皇帝登上了御座。百官在严嵩引领下舞蹈山呼万岁毕,严嵩暂时把一肚子烦恼忘掉,强打精神出班奏道:   “我主圣明,当今盛世,海晏河清,万民富足,祥瑞之气一再呈现,今东南浙境又现白鹿一头,与向年所现互为彰显,今浙江按察使胡宗宪特来京师献祥瑞之白鹿,敬请我主收纳。” 戚继光 第九章(4) 嘉靖皇帝道:“进献上来吧。”   一时吉庆之乐大作。   二十四个穿吉服的太监抬着白鹿笼子从殿外走来。文武百官争相启踵观看。胡宗宪缓步走在白鹿笼子前,他很风光,显然注意到了四面八方投向他的目光,有点陶醉。不知他是否分辨出那并不相同的眼神,有艳羡的、有嫉妒的、也有轻蔑的。   白鹿置于丹墀下,胡宗宪跪下叩头:“臣胡宗宪祝圣上万寿无疆!”   嘉靖皇帝走下龙椅,来到丹墀下,围着白鹿转了一圈,面露喜色。当他走回去,坐到御座后,开口道:“好啊,我朝自太祖开基以来,国富民丰,上苍才一再示瑞,朕记得,我朝十年,郑王朱厚烷献白雀,荐之宗庙。我朝十二年河南献白鹿,朕再告瑞于太庙,今胡宗宪又一次献白鹿,朕将亲自告谢玄极殿,还要遣官分告各庙。各官有贺表可上。”   众官再次山呼万岁。   嘉靖皇帝道:“胡宗宪忠敬献瑞有功,抗倭有功,着即升为浙江巡抚。”   胡宗宪叩头谢恩。   一个大臣出班奏道:“工部为整修黄河事,有事要奏……”   但嘉靖皇帝随即起身:“朕去太庙告瑞了,有事要奏的叫通政司或内阁封奏给朕。”   众官无可奈何,眼睁睁看着嘉靖皇帝拂袖而去。   四   戚继光刚告别谭纶回到山东会馆,徐渭替胡宗宪取“公事”来了,有了“公事”,才可去兵部领饷银。   戚继光迎到大门口,一再称谢,这等小事,怎么敢劳动文长先生呢?   徐渭却毫不介意,这算什么?他说自己是胡宗宪幕宾,本来就是办杂差的。   事实上,徐渭白跑了一趟腿。戚继光不得不托徐渭向胡大人道个歉,领饷银的“公事”丢了,胡大人再有门路,也是空口无凭啊。他想再找找看,实在找不到,只好派人回山东去补办了,实在对不起了。   他没法说送给沈四维银子时,误把装有“公事”的牛皮口袋也送出去了,那和做官把印丢了一样,太有失体面了。   徐渭坚持不肯进去喝茶,抱拳后上了轿,劝他别着急,慢慢找,总会找到的。实在找不到,派人回山东去补办一份,也不是什么难事,顶多耽搁些时日。   戚继光送到大门外,目送他轿子走远才返回,一边走一边思忖,沈四维住在哪里呢?京城太大,打听都无法打听。   住在城隍庙里的沈四维和李芳菲正要送还领饷“公事”呢。她二人卖了首饰,都换上了新衣服,看上去又是大家闺秀模样了。   李芳菲催她别再磨蹭,马上进城去。李芳菲说,人家丢了“公事”,不得急疯了呀?不马上去送,多对不起人哪!这一说,沈四维决定马上进城。李芳菲央求沈四维,她也想跟去,理由是一个人留在破庙里害怕。   没想到沈四维很痛快地答应下来,李芳菲不去,她还想拉着她去呢!   李芳菲大出所料:“真的?”   沈四维有她的打算,只是不能对李芳菲明说就是了。她告诉李芳菲,当然是真的。不过,她得听话。做不到,就别跟去了。   李芳菲说:“你叫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还不行吗?”   沈四维笑了:“这可是你说的呀,到时候不许反悔。”   送走了徐渭,戚继光坐在桌前发了一会儿呆。   跟随他的百户陈子平问他,今天是否动身回山东?此前他已告诉陈子平,有可能派他返回卫所去补办“公事”。   但戚继光又说不忙,让他再等等。   陈子平已不抱希望,不敢指望那女的会把公文再送回来。   戚继光很自信,相信自己的判断不会错,她会来的。 戚继光 第九章(5) 陈子平说,若来,早来了。   戚继光判断,她是忙于给父亲收尸,哪有工夫啊。再说,那张给兵部的文书,对她不过是废纸一张,毫无用处。   陈子平是怕再耽搁下去误事,人家胡大人好不容易答应帮忙通融兵部了……   戚继光有些不耐烦了:“我说过了,她肯定会送来的。”   这时,忽然有人在窗外说:“戚大人没外出吧?有两位小姐来访!”   戚继光兴奋地跳起来:“怎么样?我没说错吧?你还愣在这干嘛?还不快去接客!”   陈子平前脚出去,戚继光后脚又追了出来:“算了、算了,还是我亲自去接吧。”   五   这是首辅严府后院一间密室,尽管这里远离住室,密闭的房子里一阵鬼哭狼嚎的动静还是传出很远,屋梁上吊着人,正是管家,地上也跪着几个人,打手们用皮鞭蘸凉水抽打着。   《清明上河图》的泄密,让严嵩百思不得其解,他想不出是从哪里跑的风。他连忠心耿耿的管家也不敢信任了,他必须拷问出这个“家贼”来。   一时拷问不出结果来,严嵩愁眉不展地在地上踱来踱去。   严世蕃脚步匆忙地进来,问他父亲,是什么事这么急,非叫他放下手里的事,急如星火地赶来呀?有好几个奏折等着批呢。   严嵩沮丧地告诉儿子,祸事临头了,说话时,舌头都打颤了,灰暗的眸子里恐慌又绝望。严世蕃还从来没见过父亲这样不冷静,情绪如此失控。   严世蕃问:“怎么了?”   严嵩恨恨地骂道:“蓝道行这王八蛋,他想敲诈我!”   严世蕃想不出严嵩有什么把柄落在他手上了,他为什么敲诈父亲?   严嵩说:“他居然冲我要《清明上河图》!”   严世蕃大惊,也吓了一跳,他有耳报神吗?前天刚到手,他就知道了?从哪漏的风?严嵩也正为这个百思不得其解呀!严世蕃也作出了这样的判断,除非家里出了内鬼!   严嵩也想到了,不然不会先对管家下手,连他都上了大刑了。   这时一个家丁过来报告,受刑人都快打死了,一句口供没有。   严嵩挥挥手,让他先用凉水喷醒!   家丁下去了。严世蕃觉得,现在谁是内鬼、家贼并不重要,得防着蓝道行这个妖道,贼咬一口,入骨三分啊!此前严嵩对他说过,蓝道行是皇上手中牵制严嵩的一手绝棋。   是呀,不能不小心。严嵩最怕他扶乩,借仙人之口杀人,皇上也常利用这个制衡。   严世蕃劝父亲忍痛割爱,小不忍则乱大谋,只是,未免太便宜这妖道了!   把画给了他,严嵩心有不甘。不给吧,蓝道行岂能善罢甘休?他既敢张口,就没安好心,下一步早想好了!   严世蕃也想来硬的。他可以找几个骨头硬一点的御史、给事中狠狠参他一本,把他打趴下,也就无忧了,况且也是为国除害。   严嵩毕竟老谋深算。他何尝不希望把这妖道拉下马?可他正受宠,皇上信道,想长生不老,全指望他呢,一天也离不开。   严世蕃说,听说皇上还要加封他少保?   是呀,蓝道行常扶乩请仙,借神仙之口,想置谁于死地,一句话的事。严嵩担心扳不倒他,打虎不成反被虎伤!   严世蕃还想到一个能制伏他的办法,干脆把《清明上河图》献给皇上,他就屁也不敢放了。   这主意,严嵩也想到了。这等于摘了他的心肝一样。况且,只要画不给蓝道行,你照样还是彻底得罪了他,他今天不找你茬,明天也必寻衅报复,他是皇上身边的佞臣,防不胜防啊!弄不好,会是人财两空的结局。 戚继光 第九章(6) 严世蕃也束手无策,问父亲怎么办?   严嵩现在思考问题,还是以不涉及《清明上河图》安危为上。那只有一个办法了,偷梁换柱,把赝品给他!   严世蕃明白,他父亲是想找名家临一张假的蒙混过关。《清明上河图》岂是一丛竹子、一只鹰,三两笔就勾勒完毕的?《清明上河图》可是个大工程,绝非三天两天能奏效的。   严嵩胸有成竹,假画不用现临,当年王振斋用来蒙蔽严嵩的那幅假画还在他手上啊!   严世蕃还是觉得不把握,能行吗?他万一找行家去鉴赏,一旦露了馅,那更糟。   严嵩分析,应该不会。那画临得天衣无缝,当年严嵩都没看破,若不是装裱匠看出破绽告诉了他,他至今还蒙在鼓里呢。   严世蕃担心,蓝道行万一也去找这个装裱匠呢?   严嵩这倒放心,那姓汤的装裱匠死好几年了,上哪去找?他一定去找童广,这人是北京第一大鉴赏家了,还好,童广一向帮严嵩搜罗古玩、字画,有交情。为防万一,他嘱咐严世蕃,还是得抢先去找童广下个安民告示。   严世蕃表示,他可去办。可不知是收买他、还是吓他?   反正是封他嘴。严嵩说那两招都不用,实说就行,童广不会不识好歹。   严世蕃有点担心,万一……   严嵩让他放心,没有万一。严嵩托童广买字画,也托他卖古玩,一损俱损,一荣俱荣,彼此心照不宣,还用关照吗?   严世蕃觉得那也还是关照一下为好。   严嵩说:“也好。其他懂古玩、字画的人,京城有数的十几个,有官有民,一会儿我开个单子给你,或威吓、或利诱、或许愿,你去办好了,我不相信谁那么不识时务,跟我作对。”   这还是有把握的。严世蕃甚至说,敢跟严家作对的,还没出世呢。   六   岑港是舟山群岛靠北部的一个海港,就山势而建的,壁垒又高又险,易守难攻。海盗船全藏在背风的港湾里。   岑港是老船主王直的大本营,连他的房子都不马虎,俨然是个豪华的公馆,一应俱全。   这天,毛海峰正在他的房子里与几个女人调笑,王直进来,毛海峰才挥挥手,打发走了女人。   王直说:“一天没正经的,就知道玩女人。”   毛海峰说:“除了这个,闷在海上还有什么乐趣?”   王直坐下,告诉他,又有好消息了。   不用问,毛海峰也知道是宋朝举传来的,但他不是一直滞留北京吗?   王直说,那也不妨碍传递消息呀,他手底下有人啊。   毛海峰断定,是那张《清明上河图》起作用了。   王直说,宋朝举献画有功,讨好了严嵩,官复原职,又当上六品盐运副使了!   毛海峰不禁拍手叫好,他有了乌纱帽,消息就更灵了,也更难露马脚了。没想到一张破画还能换个六品官!   王直告诉他,最好的消息是,皇上下旨了,让赵文华按时按节带领浙江五品以上文武官员祭海神,这就是皇上对付倭寇和海盗的新招!   毛海峰忍不住哈哈大笑,这太好了,他们祭的海神,就是咱们,咱们好好保护保护他们!   说罢爷俩狂笑。   就在王直暗自庆幸时,宁波湾正在举行祭海神仪式。   旗幡蔽空,海岸临时搭起的台子上,插着一面大旗,上面大书“奉旨祭祀海神”字样。台前香案上香烟缭绕,文武官员几十人早已站班,一片华服闪烁。   海港停着一排彩船,船上摆着三牲等供品。   士兵和百姓列了几个方阵,每人手里都拈着香。   一阵乐声,随着执事摆开,赵文华的大轿戒备森严地在大路上出现了,前呼后拥。   浙江总兵俞大猷和刚刚复职的副总兵卢镗也在官员队列中。   俞大猷低声说,越来越新鲜了,祭海神退倭寇。那还养兵干什么?   这好啊,卢镗讥讽地说,这我们不是省得东征西讨了吗?   俞大猷长叹一声,长此下去,沿海倭寇不知要猖獗到什么地步了!   卢镗更觉灰心到极点,皇上下旨,谁敢不遵?你还想上奏疏力谏吗?   俞大猷确实写好了奏疏,却已没心思发出,他说自己不过是个总兵,人微言轻,怕没用。   总兵是二品大员,官不算小了,连他都觉得“人微言轻”,卢镗更觉没奈何,没处说理去,打了王江泾大胜仗,张经、李天宠却掉了脑袋,他和汤克宽受牵连罢官,好歹没深究罪,算是捡着了!   俞大猷又一声浩叹。   号炮声中,赵文华登上祭坛主祭,他朗声宣读祭词:当今圣上明昭日月,福被万民,有肆虐倭寇,屡屡登陆作恶,清平世界,怎容盗贼骚扰海疆?今我等官民奉旨祭祀海神,祈求国泰民安,海晏河清,勿使倭寇为患……   之后他从陪祭手中接过一碗酒,下了祭坛,将酒泼入海中。   烟花爆竹声震耳欲聋地响起来,一排装满祭品的小船被推入海中,顺潮水向深海漂去。   书本网 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想看书来书本网 戚继光 第十章(1) 一   一见戚继光亲自来到山东会馆门前相迎,沈四维很觉过意不去,就说:“劳动戚将军大驾来迎接,实在不敢当啊。”   戚继光说:“贵客登门,岂有慢待之理?”   他发现李芳菲形影不离地跟着沈四维,就问:“这是你的丫环吗?”   李芳菲很不高兴,噘嘴道:“你怎么看我就像个丫环呢?”   沈四维告诉他:“这是我的侄女李芳菲。”   戚继光忙拱手:“得罪、得罪!咦,你什么时候又冒出个侄女来呢?”   沈四维附在戚继光耳边小声说出李芳菲的身份:“她是李天宠巡抚的孙女。”   戚继光向李芳菲投去同情的一瞥,说:“快请进吧。”   进了戚继光客馆,戚继光一边张罗给沈四维和李芳菲倒茶,一边捧出一盘瓜子说:“在客中,没什么招待的,很抱歉。”   沈四维给李芳菲抓了一把瓜子,自己也不客气地嗑着说:“戚将军骂我了吧?”   戚继光笑着否认:“没有啊!”   沈四维说:“那我耳朵怎么发烧呢?”   戚继光笑起来。   沈四维取出牛皮纸公文袋,又掏出里面“公事”,说是该骂,忙晕了头。没了公文,那兵部也不肯支付饷银啊!耽误他大事了,所以特来道歉。   戚继光怕她心里有负担,就说不用道歉,其实有公文也没用,兵部照样拖,俩字,“没钱”,有什么办法。   李芳菲笑道:“戚将军心眼儿太实了。你就说丢了‘公事’急死了,耽误大事了,贻误军机了,快跳井了!你这么说,她不是一点压力都没有了吗?”   沈四维轻轻拍了她一掌:“这丫头,胳膊肘往外拐了!”   戚继光一下子喜欢上李芳菲这快人快语的性格了。   戚继光关切地问道:“两位大人的后事都料理完了?”   沈四维眼圈一红,说:“草草殡葬了,在西山,给家父和李芳菲爷爷买了半亩山地,立了坟,这些银子还是戚将军给的呢,不知道这辈子还能不能还上。”   李芳菲道:“还有我呢,你还不上我还。”   戚继光叫她千万别把这点小事放在心上,可惜自己进京来也没带多少银子,不然还应当多帮衬些。他们该有一块好墓地,也应有享祠,当然现在不方便。   能免去父亲暴尸之痛,沈四维已经很知足了,她说亲人如有在天之灵,也会保佑戚将军的。这是她的真心话。   二   你惹不起魔鬼,就得给他上香,像敬畏神明一样礼拜他。严嵩不得不这样恭敬他恨不得一刀宰了的蓝道行。   严府餐厅里,今天八珍罗列,严嵩和蓝道行在对酌。严嵩亲自给蓝道行满上酒,说今儿个高兴,劝他多喝几杯。   蓝道行早知他肚子里有几条蛔虫,那天若不点他死穴,他会这么谦恭、这么乖?严嵩依仗门生故吏遍朝野,平常连正眼都不肯瞧他一眼,今儿个怎肯放下架子请他喝酒?蓝道行心想,你也有今天!   当然嘴上却是另外的说法:“相国日理万机,实在不该分神,在我身上劳神,叫我惶惶不安。”   严嵩赔笑道:“这话不是说远了吗?你我同朝辅政,都是天子近臣,彼此须戮力同心嘛。”   蓝道行心里想,同朝辅政?你什么时候把我看成是辅政了?你不在背后骂我是妖道惑主吗?   但蓝道行说出来的话却变成了借口传音:“有人告诉我,你说过,我是诱主走左道旁门。”   严嵩哈哈一笑,心想,不给你几句,你不知道马王爷三只眼,就说:“你若听这种离间的话,那我听得多了,有人在我耳边吹的风更多,说你如何中伤我,如何在圣上面前进谗言。甚至说你想害死圣上取而代之,你想听吗?”书本网 电子书 分享网站 戚继光 第十章(2) 蓝道行又恨又怕,忙起誓说:“我从没说过你坏话,更别说对皇上有二心了!我可以起誓,若说了,天打雷劈。”   严嵩马上拉回来:“这又何必?我也根本不信。”   蓝道行没有方才那么嚣张了。他也明白,严嵩这是故意诈他。蓝道行随即又说:“我还忘了恭贺你呢。”   严嵩说:“我有什么可贺的?”   蓝道行皮笑肉不笑地说:“你不是得了国宝《清明上河图》了吗?”   严嵩了他一眼,老练地一笑。严嵩随即切入正题说:“你耳目广啊,那《清明上河图》刚到我手上,你就知道了,叫人吃惊啊。”   蓝道行有点忘乎所以,洋洋自得地说:“贤相忘了我上通天神、下接地仙的本事了?世上的事,若想瞒过我去,可不容易,不过我并不与人为难,有些事,我不说不等于不知道。”   严嵩假意逢迎道:“果真厉害!《清明上河图》,这是国宝,我花重金购得,本来是想献给朝廷的。”说完,他就注意观察蓝道行的反应。   鬼才信呢。蓝道行撇撇嘴,决定将他一军道:“我早猜到你会这么堵我。那好,我也不好跟皇上争,明天卯时一起到西苑永寿宫,你当我面把《清明上河图》献给皇上,我也算佩服你。”   严嵩说:“何必说这赌气的话呢?我为什么请你吃饭?那是因为我改主意了,决定把《清明上河图》送给你!”   这令蓝道行大感意外,怎么想,这都不可能是真的。一听严嵩请客,蓝道行的第一反应是严嵩心虚了、胆怯了,想堵他蓝道行的嘴,画,他断然舍不得,舍出一百两金子封他嘴是最大的可能。所以他怔了半晌,才说:“这玩笑可开大了!谁不知道,你是收藏大家,天下第一人?好不容易得到这国宝,会拱手让人?别人也不忍心要啊。”   严嵩叹口气说:“看看,说给你了,你又不信,不给你吧,你又逼着我要。”   蓝道行从他那苍老的脸上搜索到的信息倒真有几分真诚,他心动了:“你真的肯出手?你舍得?”   严嵩说:“不就是一张画吗?连金银珠宝都带不进棺材,何况一幅画?”   蓝道行追问:“你说话算话?”   严嵩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呀!老夫骗谁也不能骗你呀!”   蓝道行狐疑地说:“你不会给我挖陷阱吧?”   严嵩笑了,显得很真诚:“这是怎么说话呢?你把我严某人看成什么人了?我给你画,怎么会成为陷阱?”   蓝道行的担心不是没道理的:“你把画给了我,再去皇上那告御状,说我与皇上争国宝,那我还有命吗?”   他够鬼的了,严嵩哈哈大笑起来。   蓝道行有点发毛,问他:“笑什么?”   严嵩说:“笑你聪明人说傻话!你想啊,如果你跟皇上争国宝犯欺君之罪,我呢?我不把国宝进献君王,却私相授受,这罪不比你还大吗?”   蓝道行想想,也哈哈笑了:这倒也是,半斤八两!生姜还是老的辣,还是严嵩想得周全。他放心了。   可蓝道行转念一想,心里还是不落底,不相信严嵩真会舍得,那是他视为命根子的国宝啊。   严嵩显得像剜心割肉般难受:“若说舍得,那是违心,可为了大局,我割爱也应该。”   他一脸的痛苦状,倒使蓝道行悬着的心放下了,就问他指的是什么大局?   严嵩说:“你我相成不相克,这就是大局呀。”他接着说:“这才是朝廷和万民之福。《清明上河图》,不就是一幅画吗?再说白了,不就一张纸吗?就算它能值亿万,又能怎么样?财富这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不如交个朋友,你我能和衷共济辅佐圣上,使大明王朝国祚长久,这比什么都强。”书本网 电子书 分享网站 戚继光 第十章(3) 严嵩说到动情处,声音都有些发颤了。蓝道行倒不相信他有那么高尚,心里盘算,严嵩是怕自己,别看他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首辅,可比起皇上言听计从的自己来说,他自知不是对手。这样一想,他说送画,就是真心了,至少是“违心的真心”。   蓝道行受了感动,他说:“既然相国这样以诚相待,那我就先谢了。你呢,天下人都知道,古玩、书画有的是,不在乎这一件。”   “有的是”就该任凭你勒索敲诈吗?严嵩眼里闪过一丝带有杀机的愤恨,但转瞬即逝,依然呈现出一副至诚面孔。   蓝道行对他的表情变化毫无察觉,仍按自己的思路说下去:“我呢,也不能让你太亏了,我不管你这画是不是白来的,我给你银子,你说个数,别一棒子打死我就行。”   严嵩心想,你蓝道行是管银子叫爹的人,我还不知道?装什么大方?他嘴上却说:“这话不是太见外了吗?也太瞧不起人了。若没缘分,你出一座金山,我还不卖给你。有缘分,我宁愿白送。”   说罢,真的拿出了一幅画,当场净了手,展开来给蓝道行看。   蓝道行受宠若惊地再三表白,自己是如何不好意思。   严嵩说:“没什么,友情为重,你知道我严某人重情义就行了。现在画归你了。”   蓝道行兴奋得无以言表,他说:“古人怎么说的来着?给我桃子,还你西瓜?”   严嵩纠正他:“是投我以桃李,报之以木瓜。”   蓝道行说:“一个意思,不离大格。将心比心嘛。我不会亏待你。你年岁大了,若想长命百岁,就得采阴补阳,我精通此术。”   严嵩问:“怎么个采阴补阳法?”   蓝道行说:“必须选一百个十五岁以下的处女,每天睡一个,她们的*就全补到你身上了。”   严嵩问他广选小宫女,在西苑给皇上炼“延年药”,就是采阴补阳吗?   蓝道行说不一样,那是炼“先天丹铅”。   严嵩并不明白什么叫“先天丹铅”。   蓝道行说,就是每天从少女的*掏取元红配方炼用,与采阴补阳异曲同工。   严嵩摇头称自己老了,不补也罢。   蓝道行为表谢意,劝他一定得补,包给他了。   三   说起沈四维和李芳菲的前景,戚继光感到忧心,就关切地问沈四维:“今后打算怎么办?回老家去吗?”戚继光想,也只有这一条路可行。   不想沈四维却打诨道:“能怎么办?嫁汉吃饭!”   戚继光笑了起来,知道这是假话、玩笑话,这不可能是姑娘的志向。   李芳菲插言道:“我们才不回老家呢,还有大事要办呢!”   沈四维瞪了她一眼,怪她多嘴。芳菲便闭嘴不言语了。   戚继光猜不到她们要干什么,就问李芳菲:“是什么大事?”望着沈四维,李芳菲不敢说。   戚继光鼓励李芳菲:“别怕你这个姑姑,她大不了你几岁,用不着怕她,我给你撑腰,告诉我,是什么大事?”   李芳菲望望沈四维,依然不敢说。   戚继光知道追问下去也追不出结果来,就面向沈四维,问:“有什么要我帮忙的没有?”   李芳菲又想说话,见沈四维瞪她,又咽了回去。   沈四维谢过,说:“没什么要帮忙的。”   李芳菲到底嘟囔出声:“镯子、耳环都当了,都吃不上饭了,还硬撑呢!”   沈四维又斥责她:“要你多嘴!”   戚继光心里埋怨自己心粗,早该想到的。他说:“怎么不早说!你们等一下,我去想想办法!”   沈四维深感过意不去,忙说:“戚将军,千万别……” 戚继光 第十章(4) 但戚继光已向前院走去,他边走边说,他还有银子存在会馆账房那里,可以支些出来。沈四维气得揪住李芳菲的耳朵发狠地说:“我真该揍扁了你!”   李芳菲故意夸张地大喊大叫,好让戚继光听见,目的达到了。戚继光果然又返回来,拉着李芳菲的手一起走了,李芳菲示威地回头向沈四维扮了个鬼脸。   沈四维深情地注视着戚继光的背影,对他的古道热肠,真不知该如何报答。   戚继光领着李芳菲来到前院山东会馆账房,他让李芳菲先在廊下等他,他一个人去见账房先生。张口告借难,戚继光迈上台阶时,心里直打鼓,他欠会馆钱,人家催讨几次,脸色已经越来越难看了,不还账,反倒又要告借,这口怎么张?他只能硬着头皮去碰一碰。   令他意外的是,账房和会馆老板全都满脸堆笑地站起来打招呼,和前几天能刮下二两霜的表情判若两人。   戚继光犹豫再三才说:“不好意思,来了几个老乡,手头有些紧,能不能借几两银子?回头钱到了,连膳食费、宿费一并偿还……”   老板格外痛快:“这算什么?谁出门在外会把钱庄背来?尽管支,我们还信不着将军吗?”   他又特地嘱咐账房“多给他支几两”,然后才走了。   戚继光大为诧异、大为感动,他没发现,这时沈四维和李芳菲悄悄来到他身后。   戚继光很纳闷,便小声问账房:“都欠账房上好多钱了,犹豫再三,都不敢张口,怕碰钉子,怎么今儿个老板这么好说话呀?”   账房说:“欠钱还想借,亲老子都没门。”   “这对呀,”戚继光想不通了,“那,这是……”   账房揭了谜底,他欠的钱有人替他还上了,而且又替他多存了二十两在柜上。开会馆又不是善人办粥棚,还以为会馆老板是大慈大悲的善人呀?   戚继光舒了口气:“不用问,一定是谭知府给我存的。”   账房也不想隐人恩德,就实话告诉他:“正是谭纶,但谭纶有言在先,不让告诉戚继光。”账房问他想支多少?   戚继光不知底,试探着问:“支五两吧,账上够不够?”   账房告诉他,扣去欠账,账上他名下还有十八两多呢。   戚继光放心了,有了底气,张口要支十两。账房痛快地答应。   戚继光画过押拿了两锭纹银转身时,发现沈四维正感动地直视着他,就把银子往她手里塞,故作轻松地说:“先拿着这十两,以解燃眉之急。”   沈四维不肯接:“戚将军都靠别人救济了,我怎么还好意思用你的银子?”   戚继光好不狼狈,他说:“你都听见了?这可丢丑了!”   李芳菲说:“丢人也是因为我们才丢人的呀!”   戚继光抚着李芳菲的头说:“有你这句话就行了,我就是砸锅卖铁也帮你们。”他这也是发自肺腑的话。   戚继光把银子塞给李芳菲,又轻松地对沈四维说:“你别当回事,我和谭知府是至交,他的钱就是我的钱,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不是好来的,不花白不花!”   沈四维被他逗乐了,可她眼中却闪烁着泪花。   回到房中,戚继光仍不放心,十两银子,解燃眉之急容易,戚继光真的很为她们今后的生计担忧,所以还是拐弯抹角劝她们尽快返乡。   没想到沈四维说:“戚大人是怕我们没完没了地给你添麻烦吧?不会有下一次了。”   这一说,把戚继光的话堵了回去,他再不好死说活劝地让人家返乡了,不然好像自己心疼银子似的。   沈四维为自己成功地阻止了戚继光的唠叨而高兴。又觉过意不去,就说:“我没事。我看戚将军是个心地善良又豪爽的人,如果可能,你把李芳菲带去吧,给她一口饭吃,哪怕当粗使丫头也行。”这是她拉着李芳菲同来的真正目的。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书本网 戚继光 第十章(5) 戚继光说:“这叫什么话?堂堂李巡抚的孙女儿给人当粗使丫头?何况她并非孤女,人家有家呀。”   沈四维说,她不肯回去。那也是没办法的事,落魄的凤凰不如鸡呀。如有机会,把她送回家去当然更好。沈四维不放心她一个人走。   李芳菲眼里流出泪来:“姑姑你不要我了?”   沈四维是为她好,跟着自己颠沛流离的,她不忍心。   李芳菲却坚持要跟着沈四维,她走到哪就跟到哪。   沈四维的眼圈也红了,哄着李芳菲小声说:“不是我不要你,你跟着我不会有好结局的。”   戚继光一听这话,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他说:“四维,你想干什么?你可不能干傻事呀!”   李芳菲又差一点说破:“我们要……”   沈四维狠狠瞪她一眼,立刻打断她:“我们还是要回老家去。”   这话戚继光已不相信了,方才还说李芳菲不肯回乡,要把她托付给戚继光,怎么一转眼又要回老家了?他心中未免为她们忧虑。   李芳菲忽然问:“戚将军武艺一定很高强吧?”   戚继光笑道:“打过你这点本事肯定有。”   李芳菲夸耀地说:“姑姑可不得了,会飞檐走壁,飞镖如流星。”   戚继光笑着看了沈四维一眼:“是吗?”   沈四维制止她,不准她胡说。戚继光相信,出身武将之门,又随张总督南征北讨,武艺不会差的。   李芳菲说:“你们俩何不比试比试?我也学两招。”   戚继光说:“好啊,愿意奉陪。”   四   浙江外海的柘岛,岛屿虽不大,因四面环海,又是岛礁凶险,倭寇借助陡峭的礁石,修筑起了坚固的城墙,城上架着佛朗机炮,日夜有兵把守,港湾里,聚集着几十艘大小船舶。   这里仍有苦力在凿石筑城,这些衣衫褴褛的人都是从大陆掠来的百姓,为防逃跑,每个人都剃光了头,有倭寇提着鞭子监督干活。   一艘很漂亮的大苍船降帆入港,肥前和一群倭寇头目前来迎接。下船的正是王直和毛海峰。   肥前说就等他的好消息了,问他怎么这么多日子不来?   筑后说,老船主是财神爷呀,财神爷一到,就该发财了。   王直哈哈一笑拱手道,自己虽说不是财神,可供奉着财神。   众人哈哈大笑,他们未必明白王直话里的含义。他们向大营走去。   肥前的大营是一个巨大的山洞,高低起伏的石灰岩洞里,宽阔得像一个广场,大白天,山洞里点着油灯、火把,烟气弥漫,像是绿林的穴居地。   肥前和王直坐上座,其余大小倭寇头目几十人分坐两边,每人面前都摆着酒坛酒碗,边议事边饮酒。   肥前请老船主快说,什么时候可以放手干?王直说现在就到时候了。他吊倭寇们的胃口,问他们知道皇上用什么新招法来对付我们吗?   肥后猜是又调来重兵了,他称官军是豆腐兵,不抗打、不足畏。   这次连豆腐兵也没派。毛海峰说,他们想用海神来管我们,赵文华这个大钦差又带文武官员祭海了,还是奉旨呢!   肥前不屑地说,我们官军都不怕,还怕海神吗?   这一说,倭寇头头全纵声大笑。   肥前请老船主发话,不能错过这个良机呀!   王直说,日本浪人还得你来调度,我只不过从中帮衬而已。我看可以来个全面开花。   筑后问怎么个全面开花法?   王直说,约定个日子,从北到南,分成几十股船队,每股不要多,三五百人,最多一两千人,从各府、县同时登陆,叫他顾了东头顾不了西边,防不胜防!   肥前说,好,听老船主的,大大捞他一把。    戚继光 第十一章(1) 一   戚继光和沈四维真的在比武。戚继光是想试试沈四维的本事。两人便在山东会馆后院空场上开打。   戚继光使长枪,沈四维使剑。两个人一来一往战了几十个回合不分胜负,但见刀光剑影,兵器相击,把李芳菲都看晕了,不断拍掌叫好,大声叫嚷:“戚将军也不怎么样啊,还打不过姑姑。”   沈四维说:“你懂啥?他是让着我呢。”   沈四维一边出击一边对戚继光说:“你别让着我呀,又不是哄孩子!”   戚继光一笑,跳开来,不知怎么一扫,把沈四维的剑就格飞了,又腾空一跳,来了个老鹰叼食,一脚下去,便把沈四维踢倒在地。   他连忙住手,说了声:“对不起,下手重了。”   他想去扶起她来,却不料沈四维伸手在腰间一摸,顿时有几道亮光向戚继光飞去。   戚继光眼快,向左一偏头,躲过,又有飞镖飞来时,他竟伸手抓住,手指间牢牢夹住一只飞镖,气不粗喘地站住。   李芳菲惊呼:“戚将军太厉害了,空手夹飞镖。”   沈四维拱手说:“领教了,到底是将门之后啊,我得拜你为师了。看来我学的不过是些花拳绣腿。”   戚继光也不认为她是花拳绣腿,武艺很到家,只是,武艺也像别的学问一样,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戚继光把飞镖还给她,沈四维忽然问他能不能弄到鸩毒?   戚继光不明白她要鸩毒干什么?   沈四维想把鸩毒涂在飞镖上,不是可以致敌死命吗?   戚继光摇头,表示不赞成,这属于不光彩手段,为君子所不取,也劝她不用。   沈四维却是另外的想法,在战场上当然不该用这不光彩手段,但对仇人,还讲手下留情吗?她只是不好对戚继光说就是了。   戚继光留沈四维二人吃饭,四碟菜,一盆汤,每人一碗米饭。   戚继光端起碗来,说声:“对不起,粗茶淡饭,委屈你们了。”   李芳菲倒知足:“这还委屈?比我们饥一顿饱一顿的强多了。”   戚继光问她们:“这几天住在哪?”   没等沈四维答腔,李芳菲抢着告诉他:“住南城外的城隍庙。”   沈四维又瞪她一眼,哭笑不得,斥责她:“是很怕把你当哑巴卖了啊!”   李芳菲撸起衣袖让戚继光看:“本来就是住城隍庙嘛,刮风漏雨我都不怕,就是蚊子太多了,你看,叮了我满身大包!”   戚继光已猜到一定是破败的庙宇,两个女孩子家,那怎么能住?也不安全啊!   沈四维却不在乎,说挺好的,又不用花店钱。   戚继光不允许她们再住城隍庙,太不安全。答应回头跟山东会馆管事的说说,再开间房子,叫她们搬过来住。   李芳菲拍手道:“那太好了!”   沈四维板起面孔:“好什么好?要来,你一个人来。”   这一说,李芳菲又不敢做声了。   吃过饭,沈四维把碗、碟拾掇到方盘里端出去,交给店里仆役。   戚继光知道沈四维和李芳菲之间一定有秘密,想单独与沈四维谈谈,趁沈四维不在,摸出几个铜钱塞到李芳菲手上,让她到大门外买点糖炒栗子去。告诉她,出大门往左拐五十步,过小桥,就到锣鼓巷,是闹市,卖什么的都有。   李芳菲答应一声出去了。   沈四维洗了手进来,目视戚继光,问他干嘛把小丫头支走了?   戚继光笑了。看来什么事也瞒不过她的眼睛啊,他又说,反过来也一样,沈四维那点心思,想在戚继光面前瞒天过海也不容易。   沈四维说她没有什么瞒人的。戚继光凭预感,已猜到她要铤而走险,戚继光明确地表示不赞同,更不该把一个不懂事的小丫头领上歧路。书本网 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戚继光 第十一章(2) 一听这话,沈四维柳眉倒竖,道:“既然捅破了,我也不想瞒你了,我父亲叫奸臣害了,这仇我难道不该报吗?”   戚继光摇头,报仇也得量力,这么鲁莽地干,是螳臂挡车,是飞蛾扑火,成不了事,还把自己搭进去了。   沈四维岂不知自己力单?杀不成严嵩、赵文华,算自己不走运,她也不后悔,可为了保命什么也不做,就对不起父亲,是不孝女,没脸活在这世上。   戚继光由衷地敬佩这个刚烈女子,也正因为这样,他才愿意帮她。但他劝沈四维,必须冷静。想刺杀严嵩,谈何容易!他平时出入,一条街都得净街,护卫森严,根本无法靠近,贸然行刺,必然是白搭上性命,于事无补。   沈四维眼里涌出泪来。她也知道凶多吉少,可她干了,虽死无憾,也可以到地下去见亲人了。   戚继光反复强调,他不反对她为父报仇,要报仇,也得从长计议……   沈四维烦了,突然拔出一把飞镖叭一声扎在桌上,说:“请勿再多言,你的好意我领了,可我不可能回头。”   戚继光长叹一声,说了一句刺她的话:“那我只好等着为你收尸了。”   沈四维一怔,发现戚继光眼中蒙着一层泪水,她也有点心软了,她眼里的泪也不由自主地流下来,她的声音变得从来没有过的温柔:“对不起,你这话让我心里发酸,也很知足,我原想,我父亲被斩,还有我为他收尸,一旦我死了,客死他乡,谁替我收尸呀?”   说到伤心处,她竟呜咽出声了。   戚继光找出一块手帕递给沈四维,张总督能有她这么个女儿,如泉下有知,也可瞑目了。   沈四维说她此生只有一个念头,亲手杀掉严嵩和赵文华,杀得成,是天助,杀不成,是天不佑她,她也无憾了。戚继光劝她中止,等于用刀捅她心。   戚继光长叹一声:“好,我不再劝你了。但我还想问一句,倘若一时报不了仇,你怎么办?”   沈四维说:“再寻机会。你别担心,我不会自杀。到时候我也可能投到你门下呢,你不会拒之门外吧?”   这显然是敷衍之语,戚继光听得出来,就说现在就想收留她,当然说服不了她。   二   来到锣鼓巷闹市,李芳菲在一排卖点心、小吃的摊子前转悠着,终于听到一声吆喝:现炒现卖的糖炒栗子……   她向那里奔去。一个底下生火的大铁锅,装满拌了糖浆的黑糊糊的沙子,一个老头正用铁锨在沙子和栗子锅里搅拌,热气腾腾,离很远就有香甜味飘过来。   李芳菲说:“买二斤糖炒栗子,好不好吃?得尝尝!”   卖栗子的老头说了声“先尝后买,不甜不香不要钱”,从热铁锅里抓了两个栗子替她剥开。   在戚继光房间里,戚继光和沈四维在商量李芳菲的去留。   沈四维央求戚继光把李芳菲收养了,她不能让李芳菲跟她送命。   戚继光也是这么想的,可这小丫头很倔强,她能干吗?   沈四维想好了,只有一个办法,她偷着走,叫李芳菲找不着,她也就死心了。   没更妥帖的办法,戚继光只好答应配合她。   沈四维决定马上走,李芳菲买糖炒栗子也快回来了,叫她碰上,就甩不掉她了。   戚继光叫沈四维从后门走。二人便动身往外走。   这时,李芳菲抱着一大包糖炒栗子,乐颠颠地进了会馆前门。   戚继光送沈四维到了后门,沈四维叫他留步。戚继光心里阵阵凄楚,他没想到,他这个统辖上万人马、说一不二的人,竟然不能说服、保护一个弱女子。书本网 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想看书来书本网 戚继光 第十一章(3) 一股暖流涌进沈四维的心底,她说:“你的心意我领了。你说你会给我收尸,这是真的吗?”   戚继光面对的,就是一个慷慨赴死的女性,仿佛一朵盛开的花朵倏然间在他眼前凋零,他无语凝噎,竟不敢正视她。   沈四维问他,后悔了?不敢替她收尸了?   戚继光语调有点哽噎,他不希望会是这么悲惨的结局。   沈四维说,有他替自己收尸这句话就够了,她绝对不准戚继光出面为她收尸,那他也完了,因为自己而连累戚继光,她在阴曹地府也不会心安,她要戚继光必须答应她!   戚继光几乎无法面对这令人心碎的话了!他与沈四维虽没见过几次面,却好像相识多年的知己,沈四维震撼了他的心灵,他实在不忍心看着她去送死,可又阻止不了她。   李芳菲进屋放下栗子,又到戚继光卧房看看,见空无一人,就慌了,出门在廊下碰上账房先生,便问他看见戚将军了没有?   账房先生摇头,说没看见。   李芳菲便满院子喊起来:“戚将军、姑姑……”   后门外,沈四维已含泪走了,忽然她又折回来,对戚继光说,她还是有点放不下李芳菲。   戚继光问她:“还想带李芳菲走?”沈四维摇摇头,她忽然问:“问一句不该问的话,戚将军有女儿吗?”   戚继光很觉奇怪,不知她问这个干什么?是何用意?   沈四维说:“随便问问,不愿说就算了。”   戚继光说:“这有什么不能说的?我虽成婚多年,却无子嗣,别说女儿,连儿子也没有。”   沈四维情不自禁地展露出笑容:“太好了!”   戚继光不禁怔住,没儿没女她叫什么好?沈四维也意识到自己走了板、不近人情,忙说:“看我这叫什么话?人家没儿没女,我倒叫好。对不起了。”   戚继光说:“这没什么。”   沈四维这才说出了她的想法,想让戚继光认李芳菲为女儿,他若有女儿,李芳菲还能受宠吗?   戚继光一时哭笑不得。   沈四维问:“怎么?你不喜欢她当你女儿?”   戚继光还真不是不喜欢,只是来得太突兀了,也得李芳菲自己愿意才行啊!这不是一厢情愿的事。   沈四维说李芳菲肯定乐意,一再追问戚继光,是否答应。   戚继光点点头。   沈四维仰起头来,不让泪水流下来:“我可能有点过分了,你真好,从今往后,我再也没有什么不放心的了,该走了!”   说完,她快步走了。戚继光不忍,又叫了一声:“四维!”   沈四维站住,但她没敢回头,稍事停顿,就加快脚步拐过胡同去了。戚继光一直目送她消失,才转过身来,满眼是泪。   李芳菲一见戚继光从后院进来,就问姑姑上哪去了?   戚继光搪塞她:“哦,她出去找个亲戚。”   李芳菲怔了一下,马上意识到有了变故:“你骗人!她是不是把我扔给你不管了?”   戚继光哄劝道:“你先在我这住几天,有吃有喝,不比蹲城隍庙受清风强?”   李芳菲哭了:“不,我去找她!”   戚继光说:“这么大一个北京城,你上哪去找?等几天,她就会来接你了。”   李芳菲一边哭一边往外走,戚继光上去拉她也拉不住。后来戚继光急了,大声说:“好,你走吧,永远别再回来见我!”   李芳菲愣了一下站住。   戚继光说:“你姑姑那脾气你还不知道?你就是找到她又能怎样?她不可能带着你。我也不会让你离开会馆半步。”   这时一个听差模样的人过来问:“是戚大人吗?”   戚继光说:“是呀,足下是……”书包 网 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想看书来书本网 戚继光 第十一章(4) 听差说他是胡大人派来的,催他去赴宴,怕他公事冗繁忘记了。   戚继光说:“好,我马上去。”   那人走后,戚继光正在为难,一时不知怎样安置李芳菲,忽见账房先生过来,戚继光就说自己要到外面办事,请他帮忙照看一下女儿。   账房先生说:“好说。戚小姐多水灵啊,一看就是大家闺秀。”   李芳菲却气鼓鼓地说:“谁是他女儿!”   戚继光好不尴尬,他生怕李芳菲任性,就说:“别耍性子,等我回来,明天我带你去找姑姑。”   李芳菲说:“你不骗人?”   戚继光说一言为定。   李芳菲竟痛快地应承下来:“行,你可快点回来呀!”   戚继光倒有些信不实了:“你可别出去乱跑啊。”   李芳菲说:“那你可真得带我去找姑姑。”   这回戚继光放下心来:“好,放心吧。”   三   浙江沿海告急,倭寇大举进犯,几乎沿海各县到处受掠。沿海山峰上的烽火台纷纷举火报警。   肥前指挥几十条倭船进犯宁波,强行登陆,见人就杀。   肥后在烧掠温岭,百姓纷纷逃难。   毛海峰配合筑后在桃渚登陆,一路杀人放火。王直率众攻打台州。   赵文华慌了,也明白烧香祭海神退不了倭寇,万一倭寇侵州夺县,闹大了,都是他的责任,这回他前边可没有挡箭牌、替死鬼了。   赵文华不得不紧急召集将领,派他们分路去堵击,他整日坐卧不宁。   这天,总兵俞大猷来报告,倭寇全线骚扰,甚于历次,这几天,几乎同时出动,从宁波到台州、海门各卫所全面告急,接着又犯温岭、仙居、临海、黄岩、台州府城,沿海烽火台一夜间全举火报警了。   赵文华传令,令卢镗、汤克宽、唐尧臣各部和各卫所要坚守要塞,还要抽出兵力剿倭寇,谁怠惰,迎敌不力,决不轻饶。   俞大猷心里暗笑,发狠有什么用?他告诉赵文华,他们都已在与倭寇激战,但贼势太猖獗,顾东难顾西,一时怕不能奏效。   赵文华急得团团转,这可怎么好?他把责任全推到蓝道行身上去了,哼,早知道祭海神不行,妖道胡说!这不是越祭越厉害了?   俞大猷献策,不可隐瞒实情,尽快上疏朝廷,调别省客兵来,才可解燃眉之急。   赵文华怕现调来不及。他听说,以前也调过外省客兵,可不顶用啊。   俞大猷说,不是不顶用。两广狼土兵、山东箭手、湖广漕卒、河南毛兵本来都很骁勇,还是管用的。王江泾大捷时,就多亏了客兵。   赵文华记起来,俞大猷就说过,客兵难以辖制。   俞大猷承认,到了这,客兵因互不统属,难以节制,军纪不好,为害百姓。这也是实情。但总比看着倭寇为害乡里好啊,两害相权取其轻嘛。   赵文华这才同意上疏,请调客兵,病急乱投医,不调怎么办?杨宜被罢了总督,他前面已没有挡箭牌了。   四   浙江会馆大厅正大摆宴席。   用人们正在摆杯盘,胡宗宪刚刚放了浙江巡抚,春风得意,他与徐渭进入餐厅,问上什么酒?   管事的问他,上咱浙江的女儿红行吗?   胡宗宪点头说好,又问厨子是哪的?   管事的答,是从台州请来的邵师傅,他在浙江会馆干好几年了。   胡宗宪很赏识邵师傅的厨艺,曾在他家上过灶,厨艺不错,胡宗宪让人请出邵师傅,夸奖几句,让他拿出看家本事来,做几道台州名菜叫客人品尝品尝。   邵师傅叫他放心,他连麦油脂、蕃莳镬这些小吃都备下了。   胡宗宪从餐厅出来,碰上谭纶刚下轿子,胡宗宪笑道:“还是子理先生准时呀!”书本网 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想看书来书本网 戚继光 第十一章(5) 谭纶说他这人,嘴大吃八方,赴宴从来不会落后的。   胡宗宪哈哈大笑,问他什么时候去台州履任?   谭纶原等陛见后才能走,昨天吏部传下话来,不引见了,他收拾好行装就起程。   胡宗宪说:“好,今后咱们就是同僚了。你等我几天,我们一起走水路。”   谭纶说:“这可不敢当,首先得恭喜胡大人放了浙江巡抚,这是浙江百姓的福分哪!我在胡大人手下当差是我的荣幸。还请多多关照、提携。”   胡宗宪说:“别客气。说真的,我还怕你怨我呢,好好的京官多舒服,却放到外面去当个台州知府,委屈先生了。”   他这么说是有原由的,是胡宗宪出面,找了赵文华疏通,才把谭纶要到浙江的。   谭纶打哈哈地说:“这是胡大人提携我呀,我那个户部主事才是个六品官,这次升了台州知府,是正四品,连跳几级,多吃多少俸禄啊!”   胡宗宪也笑:“你倒很知足。戚继光能不能来呀?”   谭纶说:“大人请他,那可是天大的面子呀,他不借两腿跑来才怪。”   胡宗宪说:“你虽是他的同年、至交,看人却并不准。此人一身傲骨,不会招之即来吧?”   谭纶说:“不会吧?即使真傲,也不敢在你胡大人面前端架子呀!”   胡宗宪说:“不怕他傲,有本事的人才有骄人的本钱,只要他正直,肯为国出力,我就赏识。”   谭纶说:“难得胡大人这样宽容。”   这时,戚继光骑马赶到了,胡宗宪和谭纶上前迎接,寒暄一阵。   谭纶怕戚继光信息不灵,抢先告诉戚继光,说皇上上谕已下,胡宗宪已署浙江巡抚。   戚继光连忙恭贺。   胡宗宪挽着戚继光的手进入宴会厅,已经散坐在那里的客人都纷纷站起来。   胡宗宪说:“我给诸位引见一个人,他就是山东都指挥佥事,领三营三十五卫所,在山东沿海奉旨备倭的戚继光将军。”   包括徐渭在内的人都向戚继光拱手致意。戚继光发现一个很富态的年过花甲着便服的官员,觉得面生,胡宗宪便指着他向大家说:“这位是刚刚复官的浙江盐运副使宋朝举宋大人,宋家可是浙江的豪门望族。”   宋朝举向四周拱了一圈手:“不敢当、不敢当。”   胡宗宪先在主位坐下,其余的人按品级大小纷纷入座。   仆从给每人满上酒,胡宗宪举杯起立,众人也都站起。   胡宗宪说:“今天除了戚将军是外省人,可以说是浙江同乡会了,宋先生、文长先生都是。我和谭知府虽是外省人,既然外放到浙江做官,也就算浙江人了。今天聚一聚,叙叙乡情。”   众人皆点头微笑。   胡宗宪说:“这几年来,浙江不平静,闹起了倭寇,从我朝初年起就为害沿海州县了,我们为官一任,如不能造福一方、保境安民,就白拿朝廷俸禄了。”他接着说:“这一杯酒,我提议,为祈求浙江尽早荡平倭患,大家同心协力,干杯!”   众人都干了这杯酒。胡宗宪手向下压压,大家落座。   提起王江泾大捷,宋朝举首先恭维胡公功不可没呀。   胡宗宪忙摆手,显得很低调:“这是个伤心话题,不提也罢。”   众人坐下后,胡宗宪亲自给身旁的戚继光布菜:“尝尝,这都是台州名菜,合不合口味?”   戚继光尝了一口,说很好吃。   谭纶笑道:“看得出,胡大人把戚将军也当成浙江人了。”   胡宗宪说:“是呀,只怕戚将军不认可呀。浙江什么都不缺,就缺能御敌的将领。”   戚继光道:“浙江的总兵俞大猷、副总兵卢镗,还有唐尧臣、汤克宽,都是良将啊,也多次击败过倭寇,怎么说浙江无良将呢。” 戚继光 第十一章(6) 徐渭说:“胡公现在是封疆大吏,重任在肩,当然是希望人才多多益善嘛。”   众人都笑。   戚继光不能上赶着说自己乐意往浙江去。所以他说自己在山东,也是奉旨备倭,同样是为朝廷效力。   徐渭却强调不一样。在山东是备倭,备者,防范之意也,至少现在山东还不是倭寇骚扰的主要地域。   胡宗宪说:“而浙江就首当其冲了,只有到那里,将军才大有可为呀!将军难道不愿意在平倭战场上建功立业吗?”   这成了招聘宴会了!谭纶开了这句玩笑后说:“戚将军有两句诗,足以明志。”   胡宗宪问:“哪两句?”   谭纶便念出来:“封侯非我意,但愿海波平!”   众人都鼓掌。   胡宗宪称这是鸿鹄之志呀,豪气可嘉!胡宗宪说他有时想起来都头痛,不知倭患何日能平?用何良策可奏效?   戚继光明确表示,头痛医头、脚痛医脚肯定不是长治久安之策。   胡宗宪现场请教,怎样才能根除呢?   戚继光还是很知根底的,日本出现于南北朝后,一些战败的浪人流落海上,开始劫掠中国沿海。没有家贼引不来外鬼,据他所知,有些中国海盗与倭寇狼狈为奸,充当内鬼,这就使倭患变得像顽疾难治了。   徐渭觉得戚继光说得在理。谭纶也认为三言两语就说到根上了。   胡宗宪也说,就浙江而言,也有此种事,大海盗王直、陈东这些人就是引狼入室的人。   嘉靖三十三年,胡宗宪分化倭寇首领徐海,叫他捆送匪首陈东、麻叶,使桐乡之围自解,又率兵剿灭陈、麻余党,毁掉了乍浦巢穴,这些通倭的,都是中国海盗。   谭纶认为,更可怕的是看不见的海盗,他们表面看是正人君子,甚至头上顶着乌纱帽,却从事海上走私,与倭寇勾结。   戚继光说,朱纨、王忬的被杀,就很令人扼腕,听说他们抗倭伤害了一些豪门大户利益,才受到弹劾。他们没死在倭寇刀剑下,却被自己人的暗箭射杀了,实为亲者痛、仇者快呀!   宋朝举的脸色不好看了,他忍不住插言道:“这可是捕风捉影了,戚将军未到过浙江,切勿听市井传闻。”   徐渭说他也有耳闻。   宋朝举一口咬定,那朱纨、王忬获罪,都是剿倭不力,反而打击诬陷好人……这是皇上定的罪,还能有错?   戚继光争辩说,所谓好人,不就是靠与倭寇勾结获利的豪门大户吗?朱纨、王忬也好,张经、李天宠也罢,他们都触动了这些人的利益,这些人在朝中有根子、有后台,才有这天下不平之事、不白之冤。只有狠狠打击内奸,与剿倭并举,才能根绝倭害。   宋朝举反唇相讥,竟说戚继光这话,可是有攻讦朝政之嫌了。   气氛变得不和谐起来,谭纶觉得争下去无益,就说大家都是一片好心,姑妄说之,姑妄听之,都是自家人嘛。   胡宗宪也打圆场说:“坊间确有这样的传言,不管真假,大家平倭保民的心情是一样的。来,喝酒啊,别光论战,这里不开群英会。”   戚继光盯着宋朝举在琢磨,此公为何对这个话题如此敏感呢?   五   沈四维来到南城一家生药铺前,沈四维站在吊着铜鱼幌的药铺门前,见对联写得很俏皮:但愿世间人无病,何愁架上药积尘。   她笑了笑,推门进来,正在蹬药碾子碾药的店员问道:“小姐抓药吗?”   沈四维随口答道:“是啊。”   店员停下手里的活,伸手来接方子。   沈四维说不用方子,就一味药。   店员问她是一味什么药?沈四维问他有没有鸩毒。书包 网 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想看书来书本网 戚继光 第十一章(7) 店员打量着这个高雅少女,不知她怎么会买毒药?店员说,这是剧毒药,见血封喉,买它干什么?出了事还得连累药店。所以除了老客户、熟人,轻易不会出手。   沈四维装得若无其事的样子说,自己家是猎户,打猎常用这个,愿出好价。   店员看她不像歹人,答应到后面去跟药铺老板商量。   鸩毒倒是顺利到手了,她打算把鸩毒涂抹在飞镖上,只要击中敌手,哪怕只擦破点皮肉,毒性发作,他也别想活了。   沈四维回到城隍庙,发了一会儿呆,把孝服、新买的衣服和一些没用的杂物都一把火烧了,又换上一身紧身青衣。   她似乎留恋地在破庙里转了转,便坐在门槛上发呆。   很奇怪,戚继光的影像总在她眼前晃来晃去。她在心里斥责自己:你老想他干什么?这世上一切都很快与你无关了!   赶走了戚继光,李芳菲的影子又反复在她眼前转个不停了。   她决定马上行动,一切杂念就都摒弃了。   沈四维租了一辆有篷马车,赶车人问她到哪去?沈四维说到西城。   赶车人说,可进不了西直门呀。   沈四维说把她拉到西直门外就行了。   此刻的李芳菲更是如坐针毡。她处在山东会馆账房先生的监管下。   账房先生在算账,李芳菲百无聊赖地在一旁翻看一本闲书。   李芳菲后来说她想出去转转。   账房先生头也不抬地一口拒绝,那可不行,如果李芳菲实在要出去,他陪她出去转转。受人之托,他感到有责任。   李芳菲赌气地顶他:“我上厕所,你也跟着啊?”   账房先生不好拦挡,也不好跟进厕所,他说:“那你快去吧,厕所在东厢房后头。”   李芳菲出了房门,一回头,见账房先生一直站在门口盯着她,只好真的向东厢房走去,到了厕所跟前,已经不在账房先生视线里了,她突然加快脚步,一溜烟地向大门跑去。   北京的路,李芳菲不熟,一路走一路打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算找回城隍庙。   气喘吁吁的李芳菲跑进庙门,就发现地上有一堆灰烬,用树枝挑一下,竟是烧的衣裳,还有残片,她甚至认出那衣领是沈四维新买的那件。李芳菲心里咕咚一沉,很难过。她愣了一下,跑进庙里,也早已人去屋空,她一屁股坐在高门槛上,呆呆的,又流下了委屈、心痛的泪水。   她意识到,沈四维一个人去干那件报仇大事了。她不带自己,当然是爱护她。李芳菲连忙揩干眼泪,跑出庙门,她猜想,沈四维一定去了严嵩相府。   六   当胡宗宪把戚继光和谭纶、徐渭送出大门时,戚继光说:“席间言语唐突,对不起了。”   胡宗宪道:“这没什么,你说得很对,大家心里都明白,只是不肯说破就是了。”   谭纶道:“这正是元敬兄爽直之处,难能可贵,我就办不到。”   徐渭说:“说起抗倭,元敬兄了如指掌。”   胡宗宪说:“怎么样,元敬?你若愿意入浙作战,我可要写奏疏要人了。”   戚继光说:“国家养兵是为了用,我不能白吃军饷啊!”   谭纶笑道:“好,这就是点头了。”   戚继光从怀里掏出一纸公文,说到兵部领饷的“公事”带来了,还得麻烦胡大人。   胡宗宪却说不用交给他,叫他自己去也行,懒怠动,直接派下面的人去也行,他都说好了,去找武库司的员外郎郑韵成,就说是胡宗宪打发来的,多余的话不用费唇舌。   谭纶道,这叫朝中有人好做官啊!   戚继光说:“多谢胡大人,光靠‘公事’公办,我腿跑细了、嘴皮子磨破了,也不见得全给。我得替我手下将士给胡大人鞠上一躬。”   胡宗宪说这是举手之劳的事,不值一提。   戚继光骑马回到山东会馆,刚下马,会馆老板带账房先生惊慌地迎过来,老板接过马缰绳,叫人牵走马,账房先生带着哭腔说坏事了,一眼没照料到,戚将军的千金不知上哪去了。   老板说,这太意外了,对不住戚大人。   戚继光一惊,不免有些火气,我不是托你看住她吗?你是怎么看的?   账房先生怕担不是,再三说自己如何寸步不离,可她人小鬼大,说上厕所,他还能跟一个姑娘家进厕所吗?最后他给戚继光跪下了,要打要罚他都认了。   戚继光拉起他来,罚他有什么用?问他没派人去找吗?   老板已打发十多个人出去,东城大街小巷、热闹地方都转遍了,哪有她影子呀?   账房先生左右开弓地打自己嘴巴:“你这个没用的东西,把戚将军的千金丢了,这不是找死吗?”   戚继光制止他说:“行了,你也不是故意的。再慢慢寻访吧。”   回到屋子,戚继光坐在那里生闷气。李芳菲能跑哪去呢?一定是追沈四维去了,可沈四维又在哪里?她们难道事先有个约定吗?戚继光一时不得要领,不知从哪下手去找。总不能动员五军都督府的神策军内外城搜寻吧?   戚继光想起来了,李芳菲说过她们住在南城外城隍庙,被蚊子咬了很多大包。李芳菲准是又跑回城隍庙去找沈四维了。   戚继光带着陈子平骑马来到南城外,打听好久,才来到城隍庙前,陈子平见这座城隍庙破败得不成样子,猜测这是她们的寄宿地。   二人在东倒西歪的大门前下马,向庙里走。   大殿空荡荡的没人影,只有满地乱草。   陈子平怎么看都不像有人住过的样子。   戚继光仔细地照草堆,他从地上拾起一个发卡:“你看,这是什么?”   是女人发卡,这证明她们果然在这住过。陈子平要在这里等。   戚继光笑他是守株待兔,戚继光断定,她们不会再回来了。   陈子平问为什么?   戚继光也说不具体,只是他的预感而已。    戚继光 第十二章(1) 一   沈四维此时坐在离严嵩相府不远的一家油茶面馆里。这家专卖油茶的小铺,就坐落在严嵩府邸南面一条斜街上,窗外吊着一个罗圈幌,红布条上有“百年老店,童叟无欺”字样。   沈四维坐在靠窗的座位上,从敞开的窗户,恰好可以一览严府大门前全貌,一条直街从他家正门广场延伸开去,非常开阔。   油茶面馆里没几个客人,沈四维已吃完一碗油茶面,客人都*了。老板娘问她来碗茶吗?   为消磨时间,沈四维要她再冲一碗油茶,说挺香的。老板娘提着一把长嘴铜茶壶,又给她冲油茶面,这一次她不需解决肚子饥饿的需要,她吃得极慢,多半天才舀起半汤匙。   老板娘不忘吹牛,说她这油茶,羊油多,芝麻多,外加核桃仁,又甜又香,百年老店了。   沈四维搅拌着,一小口一小口地吃着,盯着严府门口,那里不时地有轿子进出,门口既有固定岗哨,也有游动哨。   这时附近过来一个吹糖人的,挑担人一边吹糖人,间或怪里怪气地吆喝:吹糖人咧……   老板娘的小孙子闻声跑出来,小家伙光头,脑后蓄一个耗子尾巴小辫。他对老板娘撒娇,非让奶奶给钱,他要吹糖人。   看起来老板娘手紧,不肯惯孙子:“见啥要啥,钱是大风刮来的呀?一日三餐饿不着,是前世修来的,知足吧。”   孩子一听不给钱,张嘴就哭,老板娘来火了,拍了他一巴掌:“嚎什么丧!”   孩子干脆躺在地上打滚哭。   老板娘一时手足无措,这正是沈四维讨好老板娘的机会,她把孩子从地上提起来,帮他拍拍身上的土,给了他几个铜板:“去吧,去吹个好看的糖人。”   老板娘刚说了句“这可使不得”,想从孩子手里抠出钱来,那孩子早跑出门,一溜烟跑到吹糖人的挑子跟前去了。   老板娘很不好意思,连说几个“这怎么说”,说一会儿结账时,从油茶面钱里扣。   沈四维笑了,就几个铜板的事,老板娘太见外了。   老板娘过意不去,凑过来,拿了些瓜子请她嗑。   沈四维趁机告诉老板娘,她要等个朋友,傍晚才能过来,在店里多坐会儿行吗?   老板娘一口应承,这有什么,你坐到啥时辰都行,我给你冲壶茶,不要钱,喝着慢慢等。   冲了茶,老板娘干脆坐下来同沈四维攀谈起来,她很有阅历,一搭眼就看出沈四维不像本地人。沈四维没必要瞒她,说老家福建。   老板娘说她的话不难懂。沈四维说自幼随父四海云游,说的不是家乡话。   老板娘夸赞姑娘长得俊俏,若打扮打扮更好看了,这一身黑可不抬举人。   沈四维一笑,没话找话地问,她在这地方开油茶店,一定借光赚大钱。   老板娘不明白她指的是借啥光?沈四维说,这还用问?挨着相府做生意,自然没人敢来捣乱。   老板娘承认,没人敢来捣乱倒也是真,可没几个人光顾能赚什么钱?   沈四维不明白,这好地段,为什么没人光顾?   老板娘有她的苦衷,原来宰相门前动不动就净街了,恨不得提前半个时辰把人都轰走,来不及轰赶的,也得脸朝外贴墙脚站着,谁上这来找罪遭?所以生意难免冷清。   沈四维问她,都啥时辰净街呀?   老板娘说,天不亮严相上朝时,酉时散朝时,还有他儿子来时,达官贵人来访时,哪天也得净街七八回,你说这店还能兴隆吗?   小孙子乐颠颠地跑回家来,手里举着好几个吹好的糖人。沈四维说:“让我看看,都吹的是什么?”书本网 电子书 分享网站 戚继光 第十二章(2) 小孙子说:“孙悟空偷仙桃,还有猪八戒背媳妇!”   老板娘看了看,还真像,忙让孙子谢谢这位姑姑。   小孙子鞠了一躬跑了。   沈四维接着方才的话题发议论,这当宰相也不易呀,天都黑了才回家。   老板娘说,可不是?两头不见太阳,天天如此。   沈四维心里有了底,严嵩倒恪尽职守,只要他没散朝,就一定能堵上。但沈四维不知道警卫是否森严,所以又试探地问,相国出门一定很威风吧?   老板娘像炫耀自己的事一样吹嘘,那才叫威风八面!人家那也叫活一回,顶马开道,四面大锣敲得震天响,回避呀、肃静啊,什么武英殿大学士、入值文渊阁呀,什么礼部尚书呀、太子太傅啊,衔多了,牌子举了一大溜,加上随从,一排就是半条街,首尾不相见。   沈四维故意用羡慕的口吻说自己还没见过这阵势呢。   老板娘便说想看,这不难,鼓动她在这多坐上一会儿,就能等到他散朝,坐在屋里就能看个仔细,开开眼界。   沈四维说,那不太打扰了吗?   老板娘说,这有什么!   沈四维拿出半贯钱放在桌上,说她在这坐着,耽误老板娘生意了,半贯钱当做补偿吧。   老板娘推托着:“哪好这样呢……”   推了几下,见沈四维坚决不肯收回,老板娘也就顺水推舟地乐得收下了。平白无故捡了钱,一高兴,决定管她晚饭,反正她也等朋友。   沈四维巴不得的,口里说“那真是太打扰了”,心里却十分高兴。   老板娘向后屋关照:“小二他娘,晚上多炒俩菜,来个荤菜。”   里面有女人应了一声。   沈四维继续同老板娘闲聊,问首辅出行,带不少护兵吧?   老板娘说,那还用说?前面有骑马的,是羽林军,皇上给拨的,后边有带刀卫队,是五军都督府派的,轿两旁还有亲兵,是自家家丁。   沈四维装没见识,干嘛用这么多兵啊?谁还敢来对他行刺吗?   老板娘说,行刺倒没听说过,拦轿喊冤的常有,冷不丁从斜刺里冲出个人来,那也会惊吓着宰相啊!   拦轿喊冤?沈四维似乎受了什么启发,这倒是接近严嵩大轿的最好理由,她沉思着。   二   入值文渊阁的大臣陆续都走了,只有高拱一人在,他对严嵩说:“严阁老你走吧,今夜我承值,你放心睡个好觉吧。”   严嵩说:“费心了,西苑那边有事,就叫我。”   高拱又问起今天浙江来的上疏,问他看了没有?   严嵩岂能不看?浙江倭寇又起,一日重于一日,叫阁臣们吃不好睡不着。严嵩不知该怎样奏报。但高拱提醒他,这事得及早上奏给圣上,不宜再拖。   严嵩还想再缓几日。表面的理由,是这几天皇上想的只是怎样从处女身上取*炼丹铅,一句话也听不进,更深层次的想法是,他想等浙江方面打一两个胜仗,哪怕喜忧参半也好一点。   但赵文华请求调两广狼土兵、湖广漕卒的事,这事不能拖呀,高拱问严嵩,调还是不调?   这事内阁就可做主,严嵩叫他先拟旨,先解燃眉之急再说。   高拱答应一声。   走出门,执事、兵丁都各就各位。严世蕃迎上来。父子二人就在大轿旁说话。   严世蕃小声地告诉他,蓝妖道那边没事,放心吧。他一连找了七八个书画鉴赏家看过,都说《清明上河图》是真迹。   严嵩心里总算踏实了,怪不得这几天蓝道行总在圣上面前为他说拜年话呢。   严世蕃说妖道终究是势利小人,得防着点。   严嵩并不惧他。他背着皇上把国宝攫取到手,他心里就不落底,也怕严嵩翻脸。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书本网 戚继光 第十二章(3) 严世蕃用手做了个砍的动作,有机会,还是得……   严嵩所以不怕他,是他觉得,只要蓝道行有把柄在他手上,这妖道就不敢过分。弄掉他,上来另一个妖道,妖气会更重!   严世蕃怕夜长梦多,不如及早。皇上都听他的,还有咱们立足之地吗?   严嵩还是要儿子稳住,急不得,看看风向。别看皇上不上朝,他什么都明白,他其实谁也信不着。   三   李芳菲在严嵩府邸附近转了很久,也没发现沈四维的影子。   已是日落黄昏后,这一带街道行人稀少。李芳菲显得目标很大。她探头探脑地走着,她衣服上沾了些白石灰,引起了别人注意。一个游动哨过来轰她了:“小丫头,你在这瞎转悠啥?”   李芳菲不买他账:“我走道碍你啥事了?”   哨兵说:“你还嘴硬?这是啥地方,你不知道吗?一会儿相爷就散朝了,净街时你走慢了都得挨鞭子抽。”   李芳菲干脆蹲下,说她姐让她在这等她。   哨兵一指小胡同,赶她上背静胡同里去等。   李芳菲只好退到胡同里,她的手按按怀里,显然那里藏有什么东西,鼓胀着,那是她藏的一包石灰。   过了好一会儿,忽闻三声净鞭响,接着有拖长声的“净街喽”喊声,一队骑兵旋风般冲过来,用马鞭轰着街上的小贩、行人,来不及走的,都强迫背过身去面墙而立。   油茶面馆里也听到外面开道的锣声,沈四维站起来观看,只见顶马开道,骑兵先导,随后是严嵩的仪仗,无数高脚牌上罗列着严嵩的官衔、名号:“弘治十八年二甲进士”、“吏部尚书”、“谨身殿大学士”、“内阁首辅”、“少傅兼太子太师”,“回避”、“肃静””……亲兵拥着八抬大轿浩浩荡荡地过来了。   老板娘拉了一把沈四维,不让她站在门口,说人家不让,关上门,只能从门缝看。   沈四维只得退后半步,老板娘虚掩上门,沈四维从门缝向外看。   仪仗到了相府大门外,自动向两侧散开,相府中门缓缓开启,大轿徐徐过来,轿帘是敞开的,白须飘然的严嵩端坐其中。   说时迟,那时快,沈四维一个箭步冲出去,大喊了一声“冤枉啊”,扑向严嵩的大轿。   人们都以为是拦轿告状的,亲兵上来试图拖走沈四维。   目睹这一幕的老板娘吓坏了,连忙关死了房门。   这一过程,对面胡同里的李芳菲看了个一清二楚。她一惊,站起来就想越过胡同口上去帮忙,却被一个当兵的用长枪柄打了一下:“你找死呀!”   李芳菲干着急没办法上前。   严嵩被沈四维吓了一跳,严嵩问了一句:“什么人喊冤?”   有人答,是一个小女子。   严嵩并没太在意,吩咐带她回去问,有什么冤情?   就在亲兵拖住沈四维的时候,沈四维突然挣脱出来,从腰间拔出飞镖接二连三地向严嵩轿子飞掷出去,由于慌乱和亲兵遮挡,有两镖击在轿杠上,另一镖落空。   严嵩大惊,亲兵吓得连忙放下轿帘。   就在亲兵们开始捉拿沈四维时,沈四维与众多亲兵展开了搏斗,她先是徒手格斗,后来从一个亲兵手里夺过一把腰刀,更无惧色了,一把刀出神入化,十几个人近身不得。   连严嵩都在轿子里看得呆了。   亲兵、神机营的兵越聚越多,渐渐把沈四维围在了核心,眼看束手就擒了,谁也没想到,半道杀出个李芳菲来,她从胡同里站起来,把怀里的口袋掏出来,用力向高空用力一抛,顺风一撒,原来是一口袋石灰漫天落下,那些兵丁多数被石灰眯了眼睛,疼得直揉眼睛,啊啊直叫,看不清目标,轿前乱了阵。 戚继光 第十二章(4) 严嵩虽没眯眼睛,也被石灰呛得干咳不止。亲兵早把他围了个风雨不透,簇拥着大轿一溜烟地抬进院子,扶他下轿。   与此同时,沈四维听到李芳菲在喊:“姑姑快跑!”   这一喊惹了祸,净街的士兵向这边搜索着跑来,李芳菲连忙缩进人群。   令李芳菲始料不及的是,白石灰也同样眯了沈四维的眼睛,她流泪不止,眼前模糊一片,她扭头举目望去,根本看不清李芳菲在哪。她只能喊了声:“快走!别管我!”   这显然是给李芳菲听的,她提着刀,仍捂着眼睛还想往院子里冲。大门已迅速关闭。   这时离远些的羽林军和五军都督府的兵士纷纷围上来,沈四维已无退路。   在胡同口的李芳菲有大兵拦着,无法靠前,她眼睁睁地看着沈四维被人捉住,五花大绑地捆了起来。   胡同口,兵丁问胡同口的人群,方才谁乱喊什么?   没人应。一个老太太说,有人喊我们快跑。   兵丁这才转身离去。   李芳菲看着沈四维被人抓进了相府,几乎哭出了声,用手捂住了嘴。她不知怎样才能救出沈四维来,一时六神无主,唯一的办法是回山东会馆向戚继光告急。戚芳菲心急如焚,在静寂的街上拼命奔跑着,路不熟,东一头西一头乱撞。   附近街道早断绝了行人,多了几倍的神机营兵士守卫着相府。   严嵩惊魂未定,坐在太师椅上犹自发愣,丫环上茶,管家在一旁说:“方才太险了,幸而老爷福大,镇住了邪祟,才有惊无险。”   严嵩问他:“派人去叫世蕃了吗?”   一出事,管家就打发人给严世蕃报信去了,他说一会儿就能到。   严嵩又问:“那个刺客怎么处置的?”   管家告诉他:“已押在空房子里,跑不了,天亮再送官吧。”   严嵩却叮嘱他先别声张,等世蕃来了再说,并责令他去告诫所有家丁、亲兵、羽林军,今天的事,不准走漏半点风声,对外守口如瓶,一个字都不准讲。当事者每人发二两银子压惊,这是封口费。   管家不明白相爷怎么这么大方,这银子不是白扔吗?告诉底下人,不准走漏风声,谁敢不听?用得着花冤枉钱吗?严嵩自有主意,挥挥手让他去办。管家出去前,又问:女刺客现在审,还是等少爷来了再审?   严嵩叫他等等再说。他想不明白,这个女刺客是什么来历?政敌指使,还是那些被杀头、关押、从军的犯官买通的杀手?严嵩深知自己位高权重,得罪人也多,向来严加防范,万万没想到,还是出了乱子,竟冒出一个女杀手!他越想越窝囊,越想越后怕。   四   这是第四进院子一间空屋子,充做临时牢房。此时沈四维被绑在一根柱子上,几个举着火把的兵士里外看着沈四维。   他们在门口悄悄议论,想不到女刺客还是个美女呢!更没想到,她如此身手不凡,十几个人近不了她。他们也在猜测,她是别人雇的杀手,还是和相爷家有深仇大恨。   一个小头目叫他们别胡说,相爷对人宽厚,哪会有仇家?这些士兵都刚刚领过二两封口银子,就都不再议论了。   沈四维见一个兵士拿了一瓢水过来,问她喝不喝水?犯了死罪也没渴着的罪。   沈四维扭过头去。   严世蕃赶来了,急匆匆地进书房,安慰严嵩,他弄不明白,处处小心,怎么还会出这么大乱子呢?   严嵩已镇定如常了,反劝慌张的儿子“处变不惊”,他说,幸而有惊无险。   严世蕃问,听说刺客是个女的?   严嵩没想到,她先是拦轿喊冤,随后就以飞镖掷来,幸而不中,想想都后怕。书包 网 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想看书来书本网 戚继光 第十二章(5) 他一指八仙桌上的布包,飞镖在那,叮嘱他别用手碰,抹了鸩毒的。   严世蕃小心地打开布包,是三支亮晶晶的飞镖。   严世蕃分析,这女刺客一定是仇家雇的杀手。会是谁对咱下手呢?一定是夏言余党,他被罢官、杀头,父亲代他为相,他家人、门生故吏能不寻机报仇吗?他也想到了朱纨、张经、李天宠的后人。   严嵩不让他乱猜,人在高位,能不得罪人吗?这些年,咱们参倒的官员何止几十个?哪个不怀恨在心?谁都有可能来泄愤报复。严嵩一直担心着这种事,果然来了。   严世蕃很怕严嵩经官,不主张把这件案子交给刑部、都察院,私了为好。   在这一点,严嵩父子不谋而合,交出去,叫人看笑话,张扬得无人不知,这是光彩的事吗?   严世蕃也是这么想的,一定锁住消息,不准下人透露出去,就当没发生过这件事。严世蕃决定亲自审问。在他看来,一个杀手不足畏,不把她的主子供出来,就无法安枕。   这正中严嵩下怀。这就对了,不能让恨我们、嫉妒我们的人看笑话。严嵩已经告诉他们了,把所有在场的人都叮嘱一遍,不准向外透露。既然给了银子,走漏风声的几率就更小了。   严世蕃和严嵩随后来到囚禁沈四维的临时牢房,严嵩从下人手里接过灯笼,举到沈四维脸跟前细看,他惊得倒吸了一口凉气,这么标致一个姑娘,怎么当了刺客?   沈四维看了严嵩一眼,认出是严嵩,就说:“今天便宜了你!天下人都恨不得食你肉、寝你皮!”   严世蕃恼怒地夺过下人手里的皮鞭,狠狠地抽向沈四维:“死到临头,你还敢张狂。”   严嵩制止严世蕃打下去,平静地吩咐,把她带到前面去,他要好好问她。   严世蕃只得下令给她解绑,怕她趁机逃脱,叫人给她戴上镣铐。   沈四维被押进严嵩府公事房。一切从人都屏退了。   严嵩打量着沈四维,看上去,这么一个文雅的姑娘,怎么也难叫人联想起刺客呀。   沈四维说:“要杀要剐随便!何必费口舌!我是抱定必死决心的,今日杀不了你这奸臣,是天不助我。”   严世蕃拍了一下桌子:“放肆!你再信口雌黄,我给你上大刑。”   沈四维不屑地回了一句:“死都不怕,还怕上刑吗?”   严嵩要温和得多,他要人给她搬张椅子,让她坐下。   严世蕃想制止,父亲瞪了他一眼,他没有违拗其父。   沈四维也不客气,坐了下去。   严嵩说:“你这姑娘口口声声骂老夫是奸臣,老夫不跟你计较,我与姑娘素昧平生,井水不犯河水,你是替谁当杀手,能告诉我吗?”   沈四维说:“没有人能雇得动我。是我自己要杀你,你我虽素昧平生,却是不共戴天的仇人。”   严嵩摊开双手:“这老夫就不懂了,我怎么成了你不共戴天的仇人?”   沈四维说:“我父亲为国效力,平倭有功,你不但不奏请皇上奖赏,却听信你干儿子赵文华的谗言,杀了他,这还不是天大的仇恨吗?”   这一说,严嵩和严世蕃不禁面面相觑,严嵩心里已明白*分了,为了证实自己的判断,他问:“冤有头、债有主,我想知道你是谁。”   沈四维挺起胸膛说她是张经的女儿!   严嵩和严世蕃都吓了一跳。冤有头,债有主,果然来了!   严世蕃一惊,他想起了法场传言:“这么说,你就是那个抬着棺材大闹法场的女侠?”   沈四维没有否认:“是又怎么样?”   没想到严嵩反倒夸奖她的勇气和孝心,说令人佩服。 戚继光 第十二章(6) 沈四维投过去一瞥奇怪的目光。   严嵩长叹一声,说:“在张经这案子上,小姐误会了,你父亲的事,与老夫无关,我与他往日无冤、近日无仇,我怎么会害他?那是御史和给事中交章弹劾他,是皇上下旨斩首,你父亲是总督江南、浙江、福建军务的一品大臣,声名震朝野,除了皇上发话,别人哪有这样的生杀予夺大权啊!”   严世蕃懂了严嵩的意图,也说沈四维是听信了传言,这事真的与他父亲无关。   严嵩不慌不忙地对沈四维说,他不但未曾加害其父,听到下旨严办的消息,他还在圣上面前为她父亲求情了呢,只可惜没能保下来。又说与其父共事多年,与他私交还不错呢,张经又抢不去内阁首辅的交椅,“你说,我为什么要害他?”   沈四维突然有一种新的念头产生,何不将计就计先逃过这一劫,再设法报仇呢?再有一次机会不更好吗?沈四维便故意缓和口气说:“你不敢承认。”   严嵩叹口气,诉苦地说:“现在,当着这个首辅,我有说不出的苦处,我仿佛就是泔水缸,什么脏的、臭的都往里装,天下什么坏事都记到老夫头上,天大的冤枉啊。”   严世蕃说:“如果把你交给刑部、都察院或者锦衣卫,你马上得死,是凌迟的罪。”   严嵩说:“其实,害你父亲的人另有人在,我替人家背黑锅,差点被你一镖致命,我太冤枉了。”   沈四维说:“那你告诉我,是谁害死我父亲的?”   严嵩却又卖关子,说这暂不能说破。他说:“姑娘,你这么年轻,我真不忍心杀你,我想留你一命,你相信吗?”   沈四维说:“你敢放了我?你不怕我再来杀你?”   这口气已是有三分相信了,严嵩暗自高兴,他说:“那凭你良心了,况且,你一旦知道了真相,你就不会想杀我了。”   严世蕃十分诧异地看着严嵩,不知他想干什么。   戏剧性的转折出现了,严嵩对门外的管家吩咐,让他去给这位小姐收拾出一间房来,好好伺候着,不准为难她。   沈四维很觉意外,连严世蕃也不明白他老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管家进来,答应一声。   严嵩背着手走出去,严世蕃不得要领地跟出去。   五   戚继光和陈子平刚刚回到会馆,发现角落里有一个黑影,躲躲闪闪的,陈子平就问是什么人?   原来是满身白石灰的李芳菲,一见是戚继光,她大哭着跑过来,拽住戚继光的马缰绳不松手。   戚继光心里咕咚一沉,已有不祥预感,忙跳下马,叫她别哭,让她快说,出了什么事?   李芳菲说:“姑姑叫他们抓起来了!”   戚继光一惊,四下望望说:“走,到屋里去说。”   进了戚继光房间,李芳菲抽噎着说:“快去救姑姑吧,再晚了就没命了。”   这不是孩子话吗?听了她的讲述,戚继光长叹一声。她刺杀当今首辅,又落到严嵩手里,这是罪不可恕啊,别说戚继光,谁也救不了她。   陈子平说,要求赦免,除非皇上发话特赦。   李芳菲顿足说,那想法去求皇上啊!   戚继光哭笑不得,这更是小孩子话了!   李芳菲又哭了,那就看着姑姑被杀头啊?   这个结局,戚继光早已料到。这是沈四维早就下决心走的路。分手时戚继光就知道她要去干什么,她是个没法劝的人。   陈子平也说沈四维确实与众不同。   戚继光知道,她早为自己安排好了结局,为父报仇,不管成或败,她知道自己必死,但她说自己心安了,可以坦然地到九泉下去见冤死的父亲了。书本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戚继光 第十二章(7) 陈子平出主意说,胡大人上头有人,严相国那里都有面子,他又那么器重戚大人,这事去求求他,看怎么样?   这不是说梦话吗?你叫胡宗宪去见严嵩,说,把刺杀你的刺客放了吧,他就看面子开恩放人,天下有这样事吗?别说胡宗宪不可能这么蠢,戚继光求他去办这事,也等于是与虎谋皮呀。   李芳菲又哭,那就眼看着姑姑被他们杀了呀?   戚继光让她别哭,急也没用。天亮后,派陈子平去兵部领兵饷,戚继光就不去了,他先设法打听打听沈四维的消息再说。   他忽然注意到李芳菲满身白石灰,就一边替她拍打一边问她钻石灰窑了?怎么弄一身白灰?   李芳菲说:“别提了,我猜到姑姑是去行刺严嵩,怕她脱不了身,就准备了一包石灰,到时候一撒,眯卫士的眼睛,可我浑哪,忘了也能眯姑姑的眼睛啊!”   戚继光哭笑不得。   戚继光连夜赶往南城金鱼胡同去见谭纶。   谭纶一边穿衣服一边往外走,已见老仆带着戚继光来到院子里。   谭纶问他,什么十万火急的事,半夜三更跑来叫门?   戚继光进了客厅,都顾不得寒暄了,开口就说人命关天,请他帮忙。   谭纶说:“你别害我就行,帮什么忙,说吧。”   戚继光说:“张经有个女儿出事了。”   谭纶想起来了,就是戚继光十分敬佩的替父收尸的姑娘,戚继光还把身上所有的钱都给了她,他问戚继光:“是这个人吗?”   戚继光点点头。   谭纶问:“她怎么了?”   戚继光把她去刺杀严嵩,未遂,被抓的事讲了一遍。   谭纶瞪圆眼睛道:“她敢去刺杀严嵩?真是巾帼不让须眉呀,没想到,没想到!”   戚继光说:“你光赞叹有什么用?你刑部、都察院里有朋友吗?”戚继光的意思,至少先探听点消息呀。   谭纶知道他想疏通关系,但谭纶分析,严嵩多半不会交给刑部、都察院。   戚继光问为什么?莫非严嵩敢私设刑堂?   在家门口被人行刺,对严嵩来说,绝对不是光彩的事,传出去证明他作恶多、仇人多,名声不好。他当然要掩盖下去。   戚继光赞同他的分析,对呀,他一定不敢声张。那人就一定押在严府中。   在谭纶看来,如把沈四维交刑部、都察院,还有救,可以托人,至少可以探听到消息,藏在相府里可就暗无天日了,他有意瞒人,你能去问严嵩本人吗?皇上问,他也不会承认,任何人都抓不到证据。   戚继光不得不承认,看来凶多吉少了。   弄不好,严嵩会把这女孩子秘密杀害了,你想告发都无凭无据。这是谭纶最坏的估计。   戚继光又想到了手眼通天的胡宗宪,找他怎么样?他和严嵩的关系非同一般啊。这话说出来又后悔,这是他批驳过陈子平的,怎么一转身自己又犯糊涂?   谭纶也说似乎不妥。一来你我与胡宗宪并无深交,二来,这是对严嵩行刺的大事,就是胡宗宪肯破了脸去说情,也必碰钉子,更何况,有脑子的人根本不会去求胡宗宪。   戚继光泄气地说:“本来是找你拿个主意,好有个主心骨,你却兜头给我泼了一盆冰水!”   谭纶看着痛苦的戚继光,问:“跟我说实话,你看上她了吧?”   戚继光很不高兴:“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开这种玩笑!”   谭纶马上道歉:“是我不好。”不过,他心想,能让他忧心、这样尽力的女孩子,一定十分可爱。帮不上他,谭纶心里也难过。   光难过有什么用?戚继光催他想想办法呀! 戚继光 第十二章(8) 谭纶毕竟比他冷静,他不能拣戚继光爱听的说,谭纶觉得这事十分难办,戚继光应该和他一样清楚,大家都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只好听天由命了。   戚继光站起来说:“不帮忙算了,说这些废话干什么?”说完又后悔,用这种酸溜溜的口气对朋友,未免太过。   他正要往回拉话,谭纶却并不计较,反倒实话实说,这话虽不中听,却是实话。   戚继光叹道:“我早料到这悲惨的结局了,可惜我劝不了她,无力回天,眼睁睁地看着她走向毁灭。”这也正是他痛心的。   依谭纶的意思,那就更不要为不可为之事了,成全她也是一种美德。   这话的弦外之音,不等于说根本不用施救吗?戚继光心里冰凉,起身告辞。   谭纶问他哪天回山东?   按戚继光的打算,明天领了饷,后天就可动身了,现在他却什么心思都没有了,不想马上回去。   谭纶这一两天内也要随胡宗宪一起到浙江上任去了,他与戚继光珍重道别,劝他好自为之,在浙江等他来,大家联手御倭,为江南百姓干一番大业。   戚继光点点头,拱手告辞了。   六   回到相府书房,严世蕃对严嵩的举动提出质疑,他不明白,父亲对这女杀手怎么这样手软?   严嵩反问,依你呢?   那就简单了,按严世蕃的想法,悄悄叫人勒死她,连夜运到西山埋了,人不知鬼不觉,就当没这回事一样。   严嵩的话有点阴阳怪气,那不太可惜了吗?   莫非这老头子叫沈四维的美色打动了?若讲心里话,严世蕃也恨不得抱着这美人儿上床,可他是清醒的,这是狐狸精啊!严世蕃打量着严嵩,犹豫再三,还是欲言又止。   严嵩早看透了儿子的花花肠子,便问他想说什么?   严世蕃说,这话,当儿子的说不出口。   严嵩冷笑,他明白严世蕃的意思,你以为我为女刺客的美色所倾倒,所以心软了,是吧?   严世蕃只能反过来陈述己见,说儿子不敢这样猜测父亲。因小失大的事,父亲必不为。   严嵩说了句模棱两可的话,你这逆子!   逆子?这不是骂他不孝,胆敢剥夺父亲享乐美女的权利吗?严世蕃更证实自己的猜测了,这老东西果真见色忘义,真是老糊涂了!   严世蕃不能不冒死进言了,这事关严家命运哪!如父亲真的想留下她享用,那好比是耗子娶猫进门。万万不可,人心叵测,她怀着深仇大恨对你行刺,即或你放过她、宠幸她,也绝不可能感化她,一有机会,她还会要你命。况且,父亲想要什么样的美女没有?严世蕃甚至许诺,下次宫中选秀时,他偷着截留几个美貌女子给他,全有了。   听了儿子这番话,严嵩哈哈地笑起来,这一笑,反把严世蕃弄得莫名其妙了。   严嵩又骂了一声“逆子”,他所以这么骂,是因为严世蕃连亲爹都侮辱,他也太把老子看扁了。他当了这么多年首辅,还不会权衡利弊?会因为美色连身家性命都不顾了?   严世蕃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那父亲是想……   严嵩托出自己老谋深算的一计。杀了女刺客,太简单了,如果能利用她致强敌于死命,何乐而不为呢?   能让严嵩视为强敌的,眼下只有一个蓝道行。难道严嵩是想给蓝道行栽赃?   为什么不能?不除去蓝道行,严嵩难解心头之恨。他诈去的虽是假画,他那趾高气扬的强梁劲,也令严嵩难以忍受。况且,这始终是块心病,有朝一日,他一旦发现那画是摹本,那他怎会善罢甘休?一定疯狂报复,此人终究是祸害,不如早除。书本网 电子书 分享网站 戚继光 第十二章(9) 能有机会拔掉蓝道行这颗毒钉,太好了。不过也难,严世蕃认为,皇上一刻也离不开这个妖道,言听计从,离间、中伤他,未必成功。   严世蕃并不了解皇上。在严嵩看来,皇上不可能永远信任一个人。他表面上是无为而治,却心中有数,惯用“示疑术”,故意让你觉得皇上在怀疑你的对手,皇上永远让近臣互相猜疑,才能火中取栗。所以只要有口实,皇上眉头都不会皱一下就杀掉他。   听了这番话,严世蕃顿觉醍醐灌顶,这当然好。他还是不明白,这女刺客怎么用得上?让她转过来再去刺杀蓝道行?   那太笨了。严嵩想让女刺客招一个假供,画上押,就说她这次来相府行刺,是受蓝道行指使的,而且说出他想用妖术控制皇上的恶念,让蓝道行百口莫辩。   借刀杀人?妙,严世蕃却也怀疑,好是好,女刺客会听他摆布吗?   严嵩胸有成竹,事在人为,他说:“你看我的吧。”   严嵩对沈四维的优待令她费解,阶下囚怎么忽然成了座上宾?   沈四维站在东厢房一间屋子里,看两个女仆人在床上铺了干净的被褥,又摆上两个装有水果、点心的大漆盘,对她说了声:“随便吃吧。用什么,喊一声就行了。”   之后,两个女仆出去了。沈四维依然戴着镣铐,站在那里发怔。   门外有一个娃娃脸的小男孩把着门。看来,随便走动还是不行的。   沈四维坐下,眼前的灯花爆出一串火花。火花中,她仿佛看见那漫天飞撒的白石灰,她看见了李芳菲的身影,听见她在高喊:姑姑快跑!   她又仿佛回到山东会馆后门与戚继光诀别的场面。她又听见了自己的话:你说你会为我收尸,这是真的吗?   她仿佛又看到了戚继光那痛苦而又深情的眸子:我不希望会是这么悲惨的结局。   她的眼里现出无限留恋的眼神。她从严嵩的口气中,似乎感到他在玩什么花样,沈四维忽然有了生的欲望。活下去,就有了下一次报仇的机会,她暂时还猜不透严嵩在打什么主意,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没有什么好担心的,死都豁出去的人,就没有恐惧感了。   七   回到山东会馆,戚继光木雕泥塑般坐着。李芳菲坐在他旁边流泪,细声细语地问他,真的一点希望没有了吗?   戚继光长叹一声,心如刀割,心里好难受,我们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死,这是什么滋味啊!我当初不认识她该多好!   李芳菲说,这叫什么话!现在说不认识也晚了。   停了一下,李芳菲又说自己太笨了,她觉得是自己害了沈四维。光想到白石灰能眯那些兵的眼睛,忘了也能眯姑姑眼睛啊!若她不眯眼,也许就能逃脱了。   陈子平进来,不让她反复说这些,世上没卖后悔药的。   戚继光把李芳菲揽到怀中,称赞她有情有义,够勇敢的了。   李芳菲明白,戚继光已束手无策。既然啥办法没有,她决定自己单枪匹马去救姑姑。   戚继光叫她别胡来!这不等于去送死吗?   李芳菲挣脱出来,她不信邪,送死也比让姑姑一个人冤死强啊。她说:“你们不敢去,我去!”   说罢真的往屋外跑去。   戚继光怒道:“你给我站往!”   李芳菲根本不理他,照旧往前跑,戚继光对陈子平道:“反了!把她给我抓回来!”   陈子平冲出屋门,像老鹰抓小鸡一样把李芳菲夹了进来,李芳菲又踢又咬,她不相信能十二个时辰看着她吧?   戚继光气恼地让陈子平把她绑起来,看她再跑!   陈子平无奈,真的把连踢带咬的李芳菲绑在了椅子上。   李芳菲大叫:“戚继光,我恨你!”   戚继光根本不理睬她,走了出去,叫陈子平马上带人去兵部领兵饷。   中午时分,陈子平和二十几个骑兵从兵部回来了,每匹马上都驮着两个大木箱。戚继光迎出来,问:“饷银全领出来了?”   陈子平兴致勃勃地说,一两不差,胡大人面子真大,武库司姓郑的员外郎一点都没刁难。他听司库说,换了别人,没这个数,休想提走这么多饷银。   这当然指“打点”的银子。陈子平伸出一只巴掌比划着。   戚继光猜,五十两?   陈子平让他再狠点猜。   戚继光不相信敢要五百两。   陈子平咧嘴说,哪是五百两能打发的呀!是五千两!人家说了,哪儿不浇油哪儿不滑溜,兵部上上下下打点遍了,还不得这个数呀?   戚继光摇头,太不像话,难怪东南沿海倭寇剿不尽,连兵部都这么贪赃枉法。   陈子平问,什么时候上路?   戚继光叫他先把银子卸下来,好好看守,马喂足,人吃饱,明天起早上路。   陈子平知道戚继光的心思,就又问他,不等等沈四维姑娘的消息了?   戚继光的脸顿时又阴沉了。怎么等?就算他想因公废私,也不会有结果呀。   陈子平看一眼锁在屋里的李芳菲,她怎么办?带回山东吗?   戚继光说,废话,不带回去,还能扔下她不管吗?   陈子平对这小丫头可有点打憷,太倔了,两顿没吃饭了,现在还怄气呢。   戚继光从门缝看了看里间卧房,李芳菲已不再绑着,可还是锁在屋里出不来,门口有兵守着。   饭菜原封不动地摆在桌上,李芳菲一口不吃,绝食又绝水,坐在那里生闷气。戚继光又心疼又敬重她的仗义,越是这样,越不能放任她去送命啊!    戚继光 第十三章(1) 一   当天晚上,戚继光站在院里,亲自督促士兵往房间里抬银箱。这一大注银子是三十五卫所官兵的命根子,不能有一点闪失,他已令陈子平把士兵分成三班,分内外哨,彻夜守护银驮子。   这时一乘轿子进了院,是谭纶走了下来。   戚继光惊喜地迎上去:“你还没走?我以为你早过了通州了呢。”   谭纶看着正往房里抬的银箱开玩笑道:“我走了一程,心想,不行,今儿个是戚继光领兵饷的日子,欠我的银子该还了。”   戚继光说:“好啊,我连利息一起偿还就是了。”   谭纶哈哈笑道:“玩笑、玩笑。”   他把戚继光拉到一边小声说,已托了几个朋友去访听沈四维的事了。   戚继光心里热乎乎的:“谢谢你,你不是说帮不上忙、听天由命吗?”   “帮不上,打听打听消息也应该呀。”谭纶说,“不然走在路上也得耳根子发烧,你会骂我。”   戚继光问:“有什么结果吗?”   正如谭纶猜测的一样,兵部、都察院、锦衣卫都没动静,谁也没听说相府门前行刺的事。严嵩瞒得铁桶似的。从种种迹象看,严嵩肯定不想经官,要私了。   这是戚继光最不希望看到的,那可就是凶多吉少了。   谭纶也这么看。据谭纶托的朋友回话说,严府很平静,像从来没发生什么事情一样,再过七天,就是严嵩七十五岁寿辰,上上下下正筹办呢,严府一派清平祥和景象。   戚继光心凉了,眼光也暗淡下来:“谢谢尽心了。”   他回头召唤陈子平,命他封五十两银子给谭大人。连本带利,不欠他了。   谭纶已经向轿子走去:“你这是打我脸啊,你这么丁是丁卯是卯地跟我算账,咱的友谊可就是一股铜锈味了!这是怕我日后向你要钱花呀!”   “讲借讲还,亲兄弟明算账嘛。”戚继光不想欠这份人情,见谭纶真的不高兴了,戚继光只得作罢,“那好吧,不还了,省下银子还不乐吗?”   他把谭纶一直送到大门外。   第二天天不亮,戚继光一行就爬起来,催早膳。   百户陈子平正在院子里与士兵整理马驮子,戚继光走来,把几封写好的信交给陈子平,对他说:“你别跟我一起回山东了,你先留下。”   对陈子平来说,又突然又在意料中,这两天戚继光的嘴唇都起了泡,身边人还不知道是为什么吗?一听叫他留下,他早猜到了,是让他寻找那位烈女下落。   一点不错。这几封信是写给戚继光京师几位朋友的,没有显宦高官,他只能试试,碰碰运气。他也知道,可能救不了沈四维,可他怎么忍心不闻不问,一走了之?尽了力,心里会好受些。   陈子平也明白白费心机,就说沈四维多半是凶多吉少。她是要跟严嵩拼命的,严嵩岂能放过她。   戚继光凄然地说:“我知道。至少,得有人给她收收尸呀。”这是他当面向沈四维承诺的,当时是气话,想不到成了谶语,令他难过。   陈子平知道,他替戚继光留下,就是对戚继光的最大安慰了,就痛快地应承下来,叫他放心回山东。   开早饭了,戚继光和陈子平端了饭进来,打开卧房门,戚继光招呼李芳菲吃饭。   李芳菲仍不动地方。   戚继光摆好碗筷,给她盛了一碗饭,又一次招呼她快来吃饭。   李芳菲仍不动地看着外面上了马背的银箱问:“你要走了?”   戚继光说:“是啊,公务在身,没办法呀。”   李芳菲赌气说他好狠心。   戚继光耐心解释,不是他狠心,他就是留下来,也救不了沈四维。谭知府来过了,派出去打探消息的都回来了,一无所获。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最好的txt下载网 戚继光 第十三章(2) 李芳菲说她留下来,在京城等沈四维。   戚继光又苦口婆心地劝,没用。你还不知道吗?她本来就是抱着必死决心的,我们谁也拦不住她。你知道她最后一个愿望是什么吗?   李芳菲盯着他等下文。   戚继光说:“她最不放心的是你,她为什么背着你偷偷从后门走出去?她怕你跟她一起送命,她希望你好好活着。这她才高兴啊。”   李芳菲又滴下泪来。   戚继光又告诉她,沈四维临走,哭着把她托付给了自己,让他认李芳菲为干女儿。   李芳菲颇为吃惊地看着戚继光。   戚继光语调哽噎地说:“我答应了她,她才放心地走了。当然,如果你不愿做我的女儿,我也不勉强你。”   李芳菲哭了起来:“你不管我姑姑死活了?”   戚继光说岂能不管,他已决定把百户陈子平留下,寻找沈四维了,让她放心。   李芳菲一听,也要留下。   戚继光说:“你留下有什么用?”   李芳菲固执地不肯走。   戚继光说,让自己带她走,是她姑姑的意思。人各有志,自己不再拦她了,听姑姑的话呢,乖乖地同他回山东,不愿意呢,就随便了。   戚继光开始低头吃饭。李芳菲突然给戚继光跪下了,悲悲切切地叫了声“爹”,就大哭起来。   戚继光拉起芳菲,抱住她,也是珠泪纵横。   二   沈四维在严府拘押她的房间里又度过了不眠的一夜。第二天,仆人送来的饭菜都是待客的上等吃食,甚至有水果。   沈四维一直警觉着,几乎一口没吃。   傍晚时分,散了朝的严嵩连朝服都没更换,下了轿就直接到沈四维房间来了。他带的几个侍从、护卫留在了门外。见严嵩走了进来,沈四维扭头向壁,不理睬他。   严嵩看了一眼桌上原封不动摆在那里的饭菜,严厉地对管家发了脾气,他斥责下人,怎么可以这样对待张小姐?并下令马上把镣铐卸下去。   这令沈四维很感意外,管家一面骂自己“发了昏”,一边叫来两个卫士,用锤子把她的镣铐除去。   这是做戏吗?还是另有企图?沈四维冷笑着活动一下麻木的踝骨,讥讽地问严嵩,你不怕我杀你?   严嵩的目光很温和,看上去慈眉善目,与坊间一般老者没什么区别。你很难把至高无上的权力及阴险诡诈与他联系起来。   为了解除沈四维的戒心和敌意,严嵩告诉她,绝不会为难她。不是早已跟你说过了,我们之间是一场误会,我不怪你,这样以礼相待,你必不与我为敌。   沈四维仍然保持着高度警惕,问他想怎么样?   严嵩挥挥手,下人全退到远离门口的地方。严嵩见她站着,就请她坐下。   沈四维便狐疑地坐下,他们相距不过五步,沈四维盘算着扑上去扼住他的喉咙,能否很快让他窒息。但她随即发现,这并无可能,窗外有几个弓箭手正张弓以待,她稍一动,弦上的箭就会飞出来。   严嵩语调平稳,他说今天就告诉她,是谁害了她父亲。   沈四维问他是谁?   严嵩把蓝道行抛出来了。蓝道行是得宠道士,她从前听父亲说过,向来以“妖道”称呼,在沈四维印象中,是奸佞之臣。   严嵩说起蓝道行的口气,也是蔑视和憎恶的。他说这种人居然挂礼部尚书衔,刚封少保,整天陪着皇上在西苑修玄、炼长生不老丹,是皇上最信任的人,连老夫都甘拜下风,问沈四维有耳闻吗?   沈四维摇头,她说,父亲与妖道井水不犯河水,他为什么要害我父亲?   严嵩称赞张经是正人君子,为人狷介、耿直,不肯巴结他。据严嵩说,更糟的是,她父亲曾上过一个奏疏,要圣上远离道教、驱逐妖道。这就种下了恶果,一旦皇上采纳了他的奏议,蓝道行这种人不但骗术戳穿、饭碗砸了,连性命都难保,他能不对你父亲恨入骨髓、能不找机会报复吗?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书本网 戚继光 第十三章(3) 父亲憎恨妖道惑主是真的,是否有过弹劾蓝道行的上疏,不得而知。沈四维半信半疑,她提出疑问,怎么能证明你严嵩说的是真的?   严嵩说,我不杀你,就是证明。如果老夫与你父亲有仇,你来行刺,我把你碎尸万段也不解恨,还会这样待你?   这话似乎起了点作用,沈四维在心里判断着真伪。   严嵩说,你不是想为父报仇吗?我给你这个机会。   沈四维盯着他问,是什么机会?   严嵩说,当然是除掉蓝道行啊!   沈四维以为是让她去杀蓝道行。严嵩却说用不着她动手,先告发蓝道行,等三堂会审时,到时候沈四维只需出来作证就行了,让皇上杀他头,不一样是报仇吗?   沈四维问严嵩:“那你让我怎么作证?”   严嵩说:“你就说,他指使你刺杀我严嵩,他答应你,设法在皇上面前奏本,洗刷你父亲的冤情。”   沈四维故意地说:“并没这回事呀!”   严嵩开导她,只有这样,她才能报父仇啊,才能借皇上之手杀掉仇人。   沈四维沉思着,似乎在权衡。   严嵩让她好好想想。   沈四维问:“我作了证,就没事了吗?”   严嵩说:“当然。”   沈四维来了个顺水推舟,答应下来。她说:“既然我真正的仇人是蓝道行,那我就必须除掉他,让皇上制裁他。”   严嵩:“这就对了。”   沈四维说:“你不怪我吗?我误信市井传闻,差点加害于相国。”   严嵩显得很大度,说不知者不为罪,不怪她。   沈四维答应下来,按他的说法,到时候出来作证。   严嵩夸奖她是一个明事理的姑娘,严嵩让她好好吃饭,别饿坏了身子,先叫他们安置她住下来,叫人都弄好了,到时候她出来指证就是了。   三   此时戚继光已在回山东的路上。   戚继光和戚芳菲都骑在马上赶路,前面是另一位百户带二十多匹驮马驮着银子,个个弓在手、刀出鞘,警惕地走着。   戚芳菲不时地回头,京城已渐渐掩在一片烟尘中了。她不免伤心,把姑姑一人丢在了京城,也不知道姑姑是死是活。   戚继光叹口气,死生有命,看她的造化了,他虽写了几封信给京城朋友,也不抱多大希望。陈子平会去求他们帮忙打探音信,到底如何,难说。戚继光最怕的是,严嵩把沈四维悄悄处死,对外根本不声张,那可是谁也帮不了她,连消息都怕打听不出来。   说起沈四维行刺,戚继光并不赞成,在宰相府前行刺,这本来就不可能成功。   戚继光尽量把话题从沈四维身上引开,先是讲一路风光民俗,后来引到戚继光的家族、世袭军职的荣耀。   戚芳菲关心的是,认了戚继光做干爹,干娘能乐意吗?无论如何,自己是改姓“戚”了,不再是过去的“李芳菲”了!   戚继光叫她不必担心,有了干爹,当然就有干娘了。他说王夫人人很厚道,知书达理,也是将门之后。他们成亲十年了,到现在还没有孩子,她可盼有个孩子了。所以戚芳菲一定能受到王夫人疼爱。   戚芳菲心里甜滋滋的,是吗?   戚继光说,王夫人多次提起,想过继一个孩子,这回不是遂了她心愿了吗?她能不乐?   戚芳菲问戚继光,你们家还有什么人?   戚继光说她这可说走嘴了,应当说“咱们家”,而不是“你们家”。   戚芳菲不好意思地笑了。   戚继光还有两个弟弟,大弟弟叫戚继美,小他六岁,还有个妹妹,叫戚娴,比戚芳菲大几岁,今年十六。   戚芳菲说:“这太好了,我又有个姑姑了。她会武艺吗?” 戚继光 第十三章(4) 戚继光说:“将门之后,哪有不习武的,你爷爷在世时,就很开通,允许女孩子学习十八般武艺。”   戚芳菲更高兴了,今后习武有师傅了。   与戚继光差不多同时起程的胡宗宪和搭他官船去浙江赴任的谭纶,此时正坐官船行驶在大运河上。   这是一条气派的楼船,正扬帆行驶在涨水的河道上。船上大旗高挑,写着“右佥都御史、浙江巡抚胡”的字样。   船甲板主桅下,摆着一张茶几,两把藤椅,茶几上摆了几碟小菜,多数是鱼。胡宗宪正与谭纶小酌闲聊。   谭纶举起杯,恭贺胡大人,来去大相径庭,加官晋级了呀。   胡宗宪却说浙江这官可不好当,连着四任督、抚大员落马、获罪,都因抗倭无功,别省哪会这样,在浙江为官,仿佛是船在潮头,浪涛能把你抬得很高,也能把你打沉到水底。   这也是实情。不过,谭纶称胡公是福将,是特例,他曾瓦解过匪首徐海、陈东,再加上一个王江泾大捷,威名远扬,令倭寇闻风丧胆,朝廷也扬眉吐气啊。   好汉不提当年勇。想起未来剿倭重任,胡宗宪不能没有如履薄冰、如临深渊之感。谭纶上任的台州,所辖六县,临海、黄岩、温岭、宁海、天台、仙居,也是倭寇骚扰最重、受害最深的地方,已经民不聊生了,胡宗宪说道,谭纶上任后,这担子也不轻啊。   谭纶岂不知道轻重?上次京师筵席上,戚继光曾说,须出重拳*内奸,然后练精兵外抗倭寇,谭纶问胡宗宪以为如何?   胡宗宪对这个话题并无多大兴趣,内奸不能说没有,在茫茫人海中不易察觉,他在暗处啊,不可能花大力气纠察内奸,抗倭还是头等大事。   谭纶又问胡宗宪,答应保举戚继光来浙江抗倭,这事有眉目了吗?   胡宗宪是向首辅恩相当面谈的,他无异议,胡宗宪很自信,用不了多久就会有结果的。   四   严嵩父子又在书房交谈。   严世蕃问那女刺客相信严嵩编的故事没有?   在严嵩眼里,沈四维是个涉世不深的女孩,哪有不信之理?她已答应日后堂审时出来作证。   严世蕃没想到这么顺利。可得找一个特别的重罪,让给事中狠参蓝道行一本才行啊,不能隔靴搔痒。   严嵩这几天正在琢磨,从哪下手好呢?   严世蕃并不十分放心,他怕沈四维是假意迎合,小心中她计。那女刺客可得看住了,她不会是想金蝉脱壳吧?   这倒不怕,严嵩派人暗中监视着她呢。严嵩觉得,她没有严世蕃想象的那么神!   严世蕃问,胡宗宪回浙江去了没有?   严嵩说,大概刚走。   严世蕃问严嵩,胡宗宪行前保荐山东一个武将的事,给他办吗?   严嵩主张办。浙江军务真得好好整顿一下,倭寇不除,总是朝廷的心腹大患,何况赵文华在那,我怕他成不了大事。乱子闹大了,还不是我兜着顶罪?   严世蕃再次攻击蓝道行妖言惑众,祭海神就能退倭寇?怎么样?这不又四处狼烟吗?   严嵩觉得,让赵文华留在浙江,简直是把他放在火上烤,迟早成为御史和给事中的靶子。他早已打好腹稿,也不能让赵文华在那里久陷,会拔不出腿来的。   严世蕃主张多选几个良将去,打开僵局,才能免去皇上之忧。他提到了戚继光,说胡宗宪力荐,这个人年轻了一点。   严嵩同意选贤任能,但也不能所用非人。不听我们的不行。这个戚继光既是胡宗宪保举,就用吧。   五   为了打探消息,陈子平来到严嵩相府外斜街访听。在街上转悠,怕引起注意,就一头钻进沈四维曾喝过油茶的面馆。 戚继光 第十三章(5) 老板娘提着长嘴大铜壶,热情地给陈子平和对面一个客人冲油茶,她滔滔不绝地讲她这油茶特点,用羊油炒面,再加芝麻,吃起来真是满口香,保管客官吃了上碗想下碗。   陈子平闻闻,是挺香。   他向对面的中年人摆摆手:“李二管家,请。”   那人忙说:“我哪敢僭称管家?一个打杂的差役而已。”   老板娘指指那人,对陈子平说:“他虽不是相府管家,可是大管家手下大红人,人称李二管家,没他办不到的。我给客官找的人,错不了!”   李姓差役道:“过奖了,过奖了。”   老板娘离去后,陈子平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推到差役跟前。李二管家的手像被咬了一样,急忙缩回去,他倒也懂规矩,无功不受禄,连说这可不敢当。官人不说明白了,我死也不敢收。   陈子平安抚他,叫他别怕,自己不过是替朋友打听点事,不会让他担不是的。   李二管家用袖子暂时遮住那锭银子,因不托底,不敢先把银子吞了。他问打听什么事?   陈子平开门见山地问起女刺客欲行刺严相国,事败被抓,有这回事吗?   李二管家四下小心地望望,承认有这事,但不准说。   陈子平问,那个女刺客现在怎么样了?   李二管家反问,莫非你想救她?   陈子平说,拿人钱财,替人消灾,打听点消息而已。   李二管家放心了,连忙将银锭笼于袖中,眼珠子转了转,压低声音说,这事可非同小可,换了别人,打死我也不敢说的,我看客官是厚道人,才告诉你。   陈子平问,她是否还押在府上?   李二管家居然撒谎,说早见阎王去了!他所以撒谎,是怕陈子平有所行动,告诉他女刺客死了,他也就不会有任何行动了。   陈子平一惊,什么?严相国把她杀了?   李二管家接着编下去,杀鸡焉用牛刀?还用相爷自个动手吗?锦衣卫的人当即把女刺客带走,推到西市斩首了!   陈子平呆了半晌,那,尸首有人收吗?   李二管家说得煞有介事。谁敢?暴尸三天,扔到乱坟岗子喂野狗去了!   陈子平沮丧而又难过,连一口油茶也没吃,那人倒大口大口吃得欢,一边吃一边说,我劝你呀,借条腿赶快离京,走得越远越好,相爷早发下话了,要捉拿女刺客的同党呢。   这是李二管家的精明处,吓走他,自己才安全,他为出卖情报得赃银的事,也就不会*了。   六   沈四维坐在她的屋子里拿着一本书看。看书是假,注意观察着周围动静是真,除了坐在门口的小厮小福外,院子里也仿佛有人影在晃动。监视她的人不止一人。她仍是严嵩的猎物。   她放下书本,走出屋门,远处的人影躲到树后去了。小福马上跟出来,问她要什么?   沈四维说什么也不要,要上厕所。   小福向远处溜一眼,要陪她去。   沈四维说:“嘿,真新鲜,你是个小子,我上厕所怎么好用你陪呢?”   小福不得不说:“这是老爷吩咐的,上厕所也得跟着。不跟进去还不行吗?”   沈四维问小福:“吩咐你看着我?”   小福又连忙否认:“哦,不、不,让我伺候小姐。”   看他那惶惑样,沈四维发笑。她忽然注意到小福露出的胳膊上青一块紫一块的,一双鞋早就破了,脚趾头露了出来。沈四维知道他是个吃苦的下等奴才,就搭讪着问他今年多大了?叫什么?   小福十四岁了,由于营养不良,没发育好,大脑袋、小细脖,说话尖声细嗓,看上去顶多像个十岁孩子。   通过交谈,小福眼圈红了。沈四维知道他八岁就进相府了,那年小福河南老家闹蝗灾,颗粒无收,父母都饿死了,他是叫人贩子带到京城,卖到这里的。   沈四维同情地说:“好可怜。你身上怎么这么多伤啊?”   小福忙拉衣袖掩盖伤处,说没有。   沈四维知道他不敢说,便不再问了。   书本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戚继光 第十四章(1) 一   天刚放亮,还没出太阳,王宁嫔带一些宫女在西苑花圃里采集花瓣上的晨露,一滴滴小心抖下,收集到玉碗中。   明朝的皇帝大多短寿,在嘉靖皇帝之前,仅太祖、成祖和宪宗活过四十岁,其余都不足三十岁就撇下江山、抛下富贵荣华撒手归西了。这让嘉靖皇帝很害怕,一方面纵欲无度,一方面又怕死、寻求长生不老药,是历代君王的共性。嘉靖皇帝崇信道教,并非他有多虔诚、有多深的道学修养,无非是道士们抓住他希求长生术的愿望,诱惑他、左右他,借以飞黄腾达。   除了采处女元红调制“先天丹铅”,采晨露饮用也是长寿的一种秘方,蓝道行说,这是“无根之水”,为天赐甘露,有长生之功效。   刚进宫的宫女杨金英就很不以为然,这不是露水吗?怎么就成了甘露?   王宁嫔并不愿出力,可这是对她的惩罚,她与曹端妃争风吃醋,失宠后被贬,天天五更即起,带宫女采集露水,累得龇牙咧嘴,她一边让宫女为她捶背,一边说,你刚进宫不知道,都是妖道妖言惑众。说吃日出前的甘露,可长生不老。   杨金英不明白,娘娘是贵人,怎么干这个?   王宁嫔恨得咬牙切齿,却不敢说是那个曹端妃争宠害她……   一个太监过来,王宁嫔不敢再说,忙去采集露水。   永寿宫里,嘉靖皇帝喝下一盅用蜂乳调和的晨露,送下两丸先天丹铅,顿觉神清气爽。   尽管嘉靖皇帝知道首辅已率阁臣在外等待奏事,他却仍须做完功课。他一身道士羽氅,头戴香叶冠,与同样装束的蓝道行准备炼丹,司礼监大太监冯保引了十个少女进来,垂手立于一旁,奏道,人带来了,都是严嵩刚从江南选进来的,都是处女,都验过的,请万岁帝君过目。为首的娇滴滴的女孩正是杨金英。   嘉靖皇帝就从炼丹炉前走过来,逐个看过那几个尚年幼的女孩,有的掐掐下巴,有的摸摸脸蛋,他问长得最水灵秀气的杨金英:“你叫什么?”   那女孩怯生生道:“启奏万岁爷,婢女叫杨金英。”   嘉靖皇帝说:“好,这些女孩子归你管。”   杨金英忙趴下磕头:“谢谢万岁爷。每天采甘露吗?”   嘉靖皇帝没回答,转对蓝道行说:“很好,蓝道长,交给你了。”   杨金英一想起王宁嫔对蓝道行那深恶痛绝的表情,有点怕,她不明白,宫女怎么归道士管?可她不敢有微词。   蓝道行让冯保先送她们去香汤沐浴,洗好了不要穿衣服。   这一听,女孩子们都惊慌了,冯保把她们带走了,一路传来哭哭啼啼的声音。   嘉靖皇帝再次与蓝道行探讨用处女元红炼先天丹铅,是否灵验的话题。   蓝道行极尽吹嘘之能事,说是极灵的,这是他在嵩山修道时得的天书玄机,轻易不可示人。   嘉靖皇帝补了一年了,却没见起色,而蓝道行却说嘉靖皇帝自从服用了少女先天丹铅后,面色红润,已有进益,还须连续补几年才得长生。   原来,他教皇上每年用一百个处女,用她们的*滋补皇上,比得过日月精华,蓝道行说,没见那些小女子,抽了*后,个个面黄肌瘦,半死不活的样子吗?她们的精华都归附万寿帝君了,不出五年,万寿帝君就可长生不老了。   嘉靖皇帝并不是白痴,他有时也疑惑,秦始皇、汉武帝都曾派人寻仙药、炼丹祈长生不老,迄未果呀。   蓝道行有他的说词,那是他们所用非人,没有道行的方士,没得道家真传,只知皮毛而已。除了采*,加上服日出前甘露,必长生不老。 戚继光 第十四章(2) 蓝道行走后,曹端妃进来,她是取代王宁嫔受到嘉靖皇帝宠幸的爱妃。她送来几块香饼,置于九孔金香炉中,点火燃着,室内顿时香气缭绕。   嘉靖皇帝抽抽鼻子,好香,是什么香饼?   曹端妃告诉他,这是紫檀和沉香木屑加糠末制成,久闻可静心。   嘉靖皇帝很高兴,说还是你对朕尽心。   曹端妃却滴下泪来,说希望皇上今后少召奴婢几回吧。   嘉靖皇帝问为什么?   曹端妃用的是苦肉计,她说,省得别人忌恨哪!   这当然指王宁嫔了。嘉靖皇帝果然说,又是王宁嫔?别理她!朕宠幸过她,她便得陇望蜀,想独占雨露!   曹端妃趁机进谗言,说皇上罚她早起采集甘露,她心怀不满,与几个宫女狼狈为奸,早晚是害。   嘉靖皇帝不以为然,叫曹端妃不理她就是了。   卯时,严嵩和几个阁臣被宣进西苑,皇上在永寿宫廊下一间房子等他们呢。今天嘉靖皇帝又是一句“不谈朝章大政,专写青词”。   青词本是道教设法时祭告天神的奏章表文,全是骈俪体,是用朱笔写于青藤纸上,故称青词。青词可非同小可,几乎成了嘉靖年间士大夫进身阶梯,远胜于科场。不擅青词,肯定爬不上高位。有人才气平平,就因为青词写得精工,立即超擢,甚至入阁。内阁大学士顾鼎臣、袁炜、李春芳都是因撰写青词优秀而入阁的,本朝的高拱、徐阶也无一例外,难怪人称“青词内阁”。这一来,空洞无物的青词成了至高无上的文体。   屋子里设有条案,备有文房四宝,严嵩、徐阶、高拱都在认真地写“青词”。   徐阶对严嵩道:“严阁老又得佳句了吧?我搜索枯肠,也写不出几句像样的词句。”   严嵩说他也一样,人老了,才思不敏,他说徐阶正年富力强,当比他从容啊。   这时,一个太监过来,说皇上请各位大人呢。   严嵩忙把放在一旁的香叶冠扣到头上,徐阶也戴上,高拱却不戴。   严嵩劝他还是把香叶冠戴上吧,这是皇上赏的,你不戴,他不高兴。   高拱皱着眉头戴上,嘴里在嘟囔,这成何体统?堂堂阁臣,都成了道士了。   严嵩好意提醒他,西苑是皇宫,更是道家修炼地,道为尊,别忘了,皇上是道长,是五雷大真人,万寿帝君。   高拱望着徐阶苦笑一声。   一见严嵩、徐阶、高拱进来,嘉靖皇帝对他们表示不满,浙江白鹿已呈献多日了,召他们写了那么多“青词”,嘉靖皇帝都觉平平,问他们这一阵子憋出好的了吗?   严嵩奏称填好了,但不一定合圣意。   嘉靖皇帝坐在龙椅上,蓝道行站在一旁,高拱先呈上:“臣写得不好,恐有污圣目。”   嘉靖皇帝看了一会儿说,对仗工稳,有新意。他把那份“青词”丢给了蓝道行过目。   嘉靖皇帝没接严嵩的“青词”,对他说:“你念吧。”   严嵩刚展开纸,猛听一阵女孩尖叫声传来,严嵩吓得直眨眼。   嘉靖皇帝轻描淡写地说,没什么,他们在取药。   严嵩与高拱对视一眼,严嵩念道:上联是:浙水白鹿初献瑞,阴数九,阳数九,九九八十一数,数通平道,道合元始天尊,一试有感。   半闭着眼睛品味了片刻,嘉靖皇帝说:“好,这阴数九,阳数九,九九八十一数好,吉利!”   严嵩接着念:下联是:岐山丹凤两呈祥,雄鸣六,雌鸣六,六六三十六声,声闻于天,天生嘉靖皇帝,万寿无疆。   高拱、徐阶相互看了一眼,不得不佩服,他下了大工夫,自知很难敌过他了。书本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戚继光 第十四章(3) 嘉靖皇帝露出了笑容,他问蓝道行,哪个好?   蓝道行无疑是最权威的裁判,他说当然是首辅严大人的好,听上去就喜庆、顺耳。这若没有大德、大才,填不出这样接天地灵气的“青词”来!   他一边说,一边有意瞟严嵩几眼送人情。严嵩心里也喜滋滋的,为填这一联青词,他和严世蕃召来十几个幕僚,足足折腾了三天,才总算博得皇上龙颜一笑。   嘉靖皇帝又要过来看了看,立意新,对仗工稳,又充满吉庆。于是点头赞许,确为上品,当即就赏他拿双俸。   如果双俸算文字之酬,这也真够得上是天价了。   严嵩跪下叩头:“谢圣上。”   二   沈四维百无聊赖地在软禁中打发时日,沈四维向严嵩讨了几本书看,严嵩叫人送来一大抱。   沈四维正专心看书,小福过来给她倒了碗茶。   沈四维忙欠身道谢。   小福挺不自在,谢字,对他本无缘,他从懂事起,天经地义地当牛做马。见沈四维总是谢不离口,他这当下人的听着都不习惯,但心里却热乎乎的。   沈四维看着小福那双粗糙的手和露趾头的鞋,问他平时是干什么活的?   扫院子、倒尿盆、喂狗,干粗活呗。小福太羡慕沈四维了,被人抓了还这么受恭敬,有人伺候。她多好,识文断字,又是小姐。   沈四维苦笑了一下:“而今的命运,我这小姐还不如你这粗使奴才呢。”   小福说:“那哪能呢?”   沈四维说:“你看,连你都有行动自由,我迈一步都有人跟着,你说,我是不是不如你呀?”   小福并不知沈四维对严嵩行刺的事。他也不知沈四维犯了哪条王法、家法,更不知她是何许人。他只知这个长得好看又温和的小姐讨人喜欢。小福向外看看,悄声问她,到底咋回事?这么高贵的人,怎么还叫他这下人看着呢?   沈四维说:“一句话两句话说不清,你看我像坏人吗?”   小福拼命摇头。   沈四维从身上摸出一块碎银子塞给他,让他买双鞋穿。   小福往外推:“我哪能要你钱呢,不行,不行,老爷和管家若知道了,还不打死我呀!”   沈四维说:“我不说,谁会知道。”小福这才把银子掖了起来。   到了吃饭时,有人送来饭菜。沈四维有鱼有肉,小福的只是一碗饭、一碗空汤。小福坐在门槛上吃。   沈四维把肉夹到小福碗里,小福吓得拼命往外推,沈四维见有人来,就用饭替他把肉埋在饭底下。   小福吃着肉时,眼里含着泪。   沈四维问他多久没吃过肉了?   小福说得好可怜,上哪吃肉去呀?过大年才能吃一顿肉皮汤。   沈四维同情地叹口气,你就想在相府当一辈子下人?   小福叹气,他能上哪去?迈出大门一步都不行啊。   沈四维问他,我若带你出去享福呢?   小福吓了一跳,他不是不想,抓回来可就没命了。有一个和他一般大的奴才,跑了又被抓回来,吊在房梁上,皮鞭蘸凉水抽,活活打死了,死了连口薄皮棺材都不给,叫人扯着腿扔到乱葬岗子喂野狗去了。   沈四维说,那是没人帮他。她可以带小福远走高飞。一个男子汉,得干出一番顶天立地的大业来,才不枉来到这世上一回,他这么聪明,不能一辈子卖身为奴啊!   小福显然动心了,低头琢磨着。   三   戚继光带着戚芳菲回到了山东卫所,把饷银入库后,戚继光带她回府。   这是一处普通的民居,只有两进院子,除了正房,配有东西厢房。远没有戚家登州祖宅气派。戚继光记住了父亲的一句话:官不修衙门、客不修店,多办事,少讲排场。 戚继光 第十四章(4) 当戚继光带着戚芳菲骑马来到院门前时,戚芳菲被大门两旁一副对联吸引了,上联是:认天地为家,休嫌室小,下联是:转乾坤作志,堪称宏怀。   戚继光见她看对联,就问她是否明白其中含义?   戚芳菲说她明白,爹这是鸿鹄大志呀。   因为早有打前站的向王夫人通风报信了,戚继光的出现并不意外。   进了院子,只见西厢房厨下热气蒸腾,舅舅王升和正扎着围裙帮厨。听见马嘶声,端庄而富态的王夫人从厨房跑出来,与弟弟戚继美、妹妹戚娴都到大门外来迎接。   最先跑过去给戚继光坠镫的是弟弟戚继美,他笑道:“哥哥怎么去了这么多天啊?”   戚继光下了马,说:“办公事,哪有那么顺?我都闻到香酥鸡的香味了!”   戚娴说:“哥哥鼻子真好使,知道你最爱吃香酥鸡,舅舅亲自上灶。”   戚继光对扎着围裙的王升和道:“舅舅一向可好?比我走时胖了。”   王升和说他是一天“三个饱、一个倒”,长膘。   戚娴开玩笑:“舅舅在卫所管膳食,油水大,能不长膘吗?”   王夫人嗔怪地说:“这丫头,没大没小,怎么说舅舅呢!”   王升和却笑呵呵地自嘲:“没事,没听人说吗:饿死的厨子三百斤哪!”   这一说,众人都不免哈哈大笑。   这时戚芳菲一直怯怯地牵马躲在后头,戚娴发现了,就说:“哥,你啥时候找了个女马童?好水灵啊!”   王夫人也一直在打量戚芳菲呢,戚继光便说:“看,我把大事忘了,咱戚家添了人口了,来,认识一下,她叫芳菲,是我在京师认的干女儿,过来,这是干娘,这是姑姑戚娴,这是叔叔戚继美。”   戚芳菲便一一行礼、叫了一圈,娘、舅舅、叔、姑姑。   王升和找出了破绽:“管我叫什么?舅舅?那可差辈了!我是你爹的舅舅,该叫我舅爷”。   戚芳菲又不好意思地更正,改口叫了声“舅爷”。   戚娴把戚芳菲搂过来,亲热地说:“太好了,你会不会武功?不会我教你!”   戚继美揶揄妹妹说,到处想给人当师傅!   众人笑。戚继光道,正好,芳菲想学武功都想疯了,这回可找到掌门师傅了。   众人又笑个不住。   王夫人虽觉突然,还是笑吟吟地说:“这姑娘长得真俊啊!我可真有福气呀!”   随后又埋怨戚继光,这么大事也不先通个气,也好有个准备。她以为戚继光捡了个孤儿。   戚继光正色说,她可不是随便捡来的,她祖父是浙江巡抚,大名鼎鼎的李天宠。   戚继美是有官职的,看过邸报,不禁哎呀一声,那不是前不久被斩的吗?   戚继光默然点头。   气氛一下子凝重了,大家都无话。   为了冲淡不快,王夫人想了想,把腕上的一对镯子撸下来,拉过戚芳菲的双手,一边给她戴一边埋怨戚继光,也不事先报个信来,连见面礼都没准备。她叫戚芳菲别嫌弃,这对镯子还是出嫁时,娘给的,听娘说,这是她出嫁时她娘给她的……   戚芳菲忙道谢。   戚娴说,哎呀,这可是老古董了!再往上推几辈,说不定是你娘的娘的多少辈娘传下来的呢,就叫老娘镯算了!   戚继光说,戚娴你总这么嘻嘻哈哈的,小心找不着婆家!   戚娴忽然回头向门外望,问陈子平怎么没回来?   戚继美说,你那么关心他干什么?   戚娴的脸腾地红了,还不兴随便问问?再说,每次打前站、跑前跑后的活都是陈子平的事呀,问问有啥不对?   戚继光说:“哦,我留他在京城办点事,过几天就能回来。戚娴是托他捎什么东西了吧?”后一句未尝不是替妹妹打圆场。书包 网 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想看书来书本网 戚继光 第十四章(5) 戚娴很感激哥哥救驾,她马上说,是呀,求他给代买个扳指。   王升和提醒大家快进屋,在外头站着干嘛!   吃过饭,戚继光回到房中,王夫人给戚继光倒了茶,问他说,你从前不是不想领养孩子吗?这回怎么心血来潮了?   戚继光说事出偶然,事先也没想。   王夫人觉得,若过继,也该过继个男孩,将来才好支撑门户。   戚继光说:“我不是告诉你了吗?这是同情心使然。李天宠被斩,戚芳菲一个孤苦伶仃的小丫头,进京收尸,很了不起!我不认识也就罢了,碰上了不管,于心不忍哪。”   王夫人又一次说到没有男丁接续香火的话题。这在他们夫妻间是敏感和不敢轻易触及的,王夫人知道,很多同族长辈都劝戚继光纳妾生子,这事却拖了下来,王夫人当然不愿丈夫娶小,可也不敢明目张胆反对。戚继光倒是说她还年轻,也许还会开怀。   当王夫人又叹息没有男丁时,说了一句:“收养人家的,不如纳妾生一个。”   戚继光看了她一眼,心想,你心里未必愿意吧?   这不还是想娶如夫人吗?王夫人说:“你真想娶小老婆,三房、四房我也管不着啊。”   她眼圈一红竟掉下泪来。   戚继光只得安慰她:“算了,不说这些了,你还不到三十岁,兴许还能生呢。”   王夫人拭去泪痕小声说:“前几天我又上庙里去拜送子观音了,还跟方丈讨了偏方,听说很灵验的。”   戚继光应付地说:“好啊,病急乱投医,试试吧。”   王夫人给他烧了洗澡水,路上走乏了,让他泡一泡解乏。   戚继光打了个哈欠,向洗浴间走去。   四   沈四维注意到,每隔一段时间,总有人招手把小福叫出去,在院子里嘀咕了半天,小福才回来。   沈四维当时并不问什么,没事闲聊时,她会拐弯抹角地探听,问小福,叫他去干什么?是不是问她都说了什么?有没有反常举动?   小福很惊讶,她怎么这么会猜?   沈四维笑了,问他怎么答的?   小福说,人家小姐不稀罕跟他多说话,瞧不起人,三句话不来就训人。   沈四维乐了,夸他太聪明了,回答得好。又问他这么答了,人家怎么说?   小福说,他挺放心的,不再问别的了,叫他寸步不离跟着沈四维就行了。小福终于忍不住了,问小姐到底犯了啥事?   沈四维反问,你说呢?   小福猜不出。他们又敬重她,又把她当贼防着,叫人猜不透。   沈四维说以后再告诉他,知道姐姐是个好人就行了。   小福受宠若惊了,姐姐?多甜蜜的称呼呀,她要给自己当姐姐?   沈四维说:“怎么?你觉得我不配吗?”   小福不觉滴下泪来:“是我不配呀。我一个奴才,长这么大,还从来没个亲人疼过我呢。”   说罢跪了下去,叫了几声“姐姐”。   沈四维忙拉起他来:“别让人看见,心里有就行了,等我们逃出樊篱,见了天日,那时就不怕了。”   这天晚饭后,小福照例伺候沈四维洗脚。小福提了热水来,兑好了水,试试凉热,还剩半桶,他顺手把葫芦瓢往水桶里一丢,就站在门口。   暗中监视的人影消失了。   小福突然悄声问她,想逃出去吗?   沈四维心里豁然开朗,终于感化了这孩子。她反问小福,有办法吗?   小福告诉她,最后一进院子有口井,下到井里,就能出去。   沈四维眼一亮,问他,是枯井吗?   小福说不是枯井,有水,水还挺深呢。   沈四维不明白,有水怎么能通外面?   小福说,快到水面地方,井壁有一个横洞,从那可以爬出去。 戚继光 第十四章(6) 沈四维问,是干什么用的暗道?   小福也不清楚,他估摸是府里备用的逃生暗道,万一碰上急事,可以用来逃难。   沈四维问府里知道的人多吗?   小福摇头,大概没几个人知道,从没听人提起过。去年他打水,不小心把柳罐斗掉井里了,从井沿上钩不上来,又怕挨打,就豁出去了,他拽着井绳下到井半腰,用扁担钩钩柳罐斗,无意中才发现了这个暗道机关,那里平时有一个小活门挡着,不到井里根本看不见。   沈四维追问,暗道通到相府围墙外吗?   小福也说不准,但估计比那要远,里边黑咕隆咚的,他没敢往远了爬,不知到底通到哪,有多长。   沈四维又问他,告诉过别人没有?   小福说,那不是找死吗?   沈四维沉思着。   小福又试试洗脚水,凉了吧?要再给她添点热的。   他用葫芦瓢从桶里舀了一瓢热水,加到洗脚盆里。   葫芦瓢引起了沈四维的兴趣,她想把这葫芦瓢留下,问小福行不行?   这算什么?有啥不行!小福说厨房水缸里有的是葫芦瓢。   沈四维便把葫芦瓢藏在了身后,这一瞬间,她已想好了出逃方案。她对小福说:“我带你从相府里逃出去,你敢不敢?”   小福说:“怎么不敢,我早就想救你了。”   这时又送来了饭菜,沈四维对厨房里的人说:“再添几个馒头来吧。”   厨房的人答应了。   那人一走,沈四维叮嘱他吃得饱饱的,再去弄几根蜡烛,后半夜走人。   小福答应一声。   沈四维又问还有多余的葫芦瓢吗?小福不明白,她要那么多葫芦瓢干啥?   沈四维叫他别管。再去弄一个来,谁要问,就说舀水用。   五   在永寿宫一间空屋子里,几个新选进宫的女孩子都吓呆了,杨金英和几个*了的女孩子战战兢兢地缩在角落里,双手抱在胸前,一脸恐惧。   两个道士拖着一个昏死过去的女孩从里屋出来,一路鲜血淋漓。   墙角的女孩子又吓得尖声大叫。   道士把那昏厥的女孩往地上一扔,往她脸上喷了一口水,她才呻吟出声。两个道士又去墙角拖杨金英。杨金英尖叫、挣扎、厮打,都无济于事,她还是被拖走了。   杨金英等宫女一瘸一拐地回到宫女房时,一大群面黄肌瘦的宫女用同情的眼光看着她们。   杨金英问一个宫女,进宫多久了?   那个宫女叫苏川药,巴蜀人,她进宫三个月了。   杨金英问她,就遭这一回罪吗?   苏川药说,一回?每十天抽一次。   杨金英恐惧地叫了起来,天哪,上辈子造了什么孽呀!   永寿宫里几个大臣听到的女孩尖叫,就是从这里传出去的。蓝道行正从女孩身上采集元红。   嘉靖皇帝总算从青词情结里暂时脱身了,开始过问江山大事。   见严嵩和徐阶、高拱你看我、我看你,都是欲言又止的样子,就问:有什么大事吗?不会是倭寇又起吧?他一怕洪灾,二怕乱民,三怕倭寇侵扰沿海。   严嵩鼓起勇气将一份奏疏双手呈上。这是赵文华上的奏疏,近日浙江、福建倭寇又猖獗起来,大肆烧杀,竟占领了州县,他们掠走百姓到海岛上为奴。   嘉靖皇帝愕然半晌,回头看蓝道行,你不说因为海神保佑倭奴,才有此患,我们祭了海神就好了吗?   蓝道行总是振振有词,他说,这祭神不能现得利,要经年累月供奉才灵,急不得,哪能初一烧香,初二就显灵呢。   徐阶很不满蓝道行的“惑君”,又惹不起,只能说,远水解不了近渴,眼下也不能任倭寇横行无忌而听之任之呀。   高拱也趁机说,对倭寇必须痛剿,否则无法安民。   嘉靖皇帝不明白,已发过上谕,调广东狼土兵入浙了,怎么还不济事?   严嵩首先为赵文华开脱,朝廷下旨征调广东狼土兵、湖广漕卒、河南毛兵,在赵文华指挥下,已打了几个胜仗。可这次倭寇来势格外凶猛,如蚁拥蜂攒,光靠狼土兵恐难退敌,他请求选派堪当平倭重任的将领前往浙江。   倭患已是嘉靖皇帝一块心病,他怕想,又不能回避。是不能让倭寇任意恣肆,嘉靖皇帝听严嵩的口气,要选将入浙,就问他们早心里有人了吧?   高拱奏道,浙江巡抚胡宗宪保荐山东登州卫指挥佥事戚继光调任浙江平倭。   嘉靖皇帝对戚继光的名字很陌生,就问,这个人行吗?   严嵩刚去兵部查验卷宗,戚继光六世祖戚祥是跟随太祖皇帝打天下的功臣,从征三十年,战殁于云南。因功封其子戚斌为明威将军,世袭登州卫指挥佥事。戚继光十七岁袭职,十九岁起管理屯田事,曾在蓟州戍边,本朝二十八年中山东乡试武举,次年到京会试中武进士。   嘉靖皇帝颔首,觉得这人根基不错。   徐阶也说戚继光很有才干。不知皇上记得否?本朝二十八年十月庚戌之变,鞑靼军自古北口直抵北京城下,戚继光充当守卫京师九门的总旗牌官,他还上了奏疏,条上便宜,部当其议,这么个初出茅庐的小子,能有这胆识,当年轰动朝野呀。   嘉靖皇帝回忆说,朕恍惚记得,还有人保荐过他。   高拱说,当时有山东都指挥史刘瑶、兵科给事中王德都上疏荐他,称戚继光“青年而资性敏慧,壮志而骑射优长”,但皇上没有采纳。   嘉靖皇帝问,现在戚继光身居何职?   严嵩答,戚继光现为山东都指挥佥事,管辖三营三十五卫所。据考绩,此人廉洁奉公,有政声。他上任后,就整饬营伍,整刷卫所,很见成效。   嘉靖皇帝说,你们都说这人行,又是胡宗宪要的人,就下旨好了。给个什么官好啊?   严嵩说,先任浙江都司佥书吧,如有功,再实授参将。   嘉靖皇帝无可无不可地说,就这样吧,叫兵部纳符请宝吧。    戚继光 第十五章(1) 一   戚继光府后院槐树下,戚娴正教戚芳菲练武,她做了个动作,告诉戚芳菲,这叫黑虎掏心,攻击对手最有力。   戚芳菲照猫画虎地学,戚娴说不对,她这拳出得无力,让她再来!   二人再次比试,由戚芳菲发起攻击,她一出拳,却被对手抓住,向怀里一带,一脚把她踹趴下了。   戚继美在一旁看,他说:说不如练,多练就好了。   戚娴说,二哥,来,咱俩练一趟戚家剑,叫她看看,这可是咱戚家祖传的剑法,不外传的。   戚芳菲很觉亲切,戚家还有祖传剑法?   戚继美告诉她,从他这辈往上数,六世祖戚祥是跟太祖洪武皇帝打天下的,从小小的百户干起,只管两总旗、一百二十人,洪武十四年,随傅友德出征云南,不幸战死,洪武皇帝念他是开国功臣,就封了五世祖戚斌为明威将军,世袭登州卫指挥佥事。父亲世袭的也是这个职位。   戚芳菲说自己有幸投到将门了。   戚继美和戚娴开始比剑,进退腾挪,一招一式,直杀得白光裹身,只听得一片呜呜风声,戚芳菲都看得呆了。   戚继光听到后院刺杀声声响亮,他推开窗子看了一会儿,仍坐下看兵书,这时陈子平进来,风尘仆仆的样子。   戚继光放下书,站起身,满怀希望地问,你回来了?怎么样?   陈子平一脸沮丧,说沈四维行刺当天就被锦衣卫押到西市处斩了,还暴尸三天。   戚继光的眼皮垂下来,他问,这消息准吗?   陈子平,花五两银子得来的消息还能假?   戚继光说,这和银子多少有什么关系?   陈子平称,收礼的那人,是相府大管家手下的红人,人称李二管家,他告诉我的还不可靠吗?   戚继光叹了口气,这结局,早在他意料之中的。严嵩是个心狠手辣的人,谁说他一句坏话,都会遭灭门之祸,何况对他行刺?   陈子平也说,是啊。她这是太岁头上动土啊!   戚继光叫他先下去歇着。又嘱咐他,这事不要对芳菲说,她若问,就说生死不明,还在托人打听。   陈子平答应一声出去,发现戚娴在门口等他呢,她刚练过剑,戚继美、戚芳菲都去洗浴了。陈子平告诉她,她要的扳指替她买来了,不知可不可心。   说罢,他从怀里掏出一枚玛瑙扳指,又趁机送上一根金钗。   戚娴脸红了,收了扳指,却把金钗塞还给他,谁要你这个!   她跑掉了。陈子平讪讪地怔在那里。   二   入夜的严嵩相府,终止了一天的喧闹,渐渐沉寂下来。   梆声单调地响着,严嵩相府大门外和灯杆上的灯笼鬼火一样闪烁着,偶尔有巡更的家丁提刀走过。   沈四维的屋子也没有灯亮,清白的月光照到床上,沈四维和衣躺着。外间,小福打地铺睡在门口,门开着。   打更的过来,特意在小福门前站了一下,小福坐起来,打更的警告他警醒点,别睡得跟死猪似的。   小福答应说知道了。   严嵩的书房灯火通明,严嵩并没睡,他半躺在太师椅上,两个丫环在给他捶腿,他在看一本书。   管家进来,严嵩问了句:没事吧?   管家明白他何所指,就说:早睡了。   严嵩挥挥手,管家出去了。   严嵩正盘算着找哪个给事中出面弹劾蓝道行最有利,找谁参加三堂会审。真是天赐良机,沈四维成了他掀翻蓝道行的一股劲风!   报三更了,院子里更静了。一直假寐的沈四维坐起来,小福也机警地爬起来,她把被子卷成筒,胡乱塞了些东西在里面,把葫芦瓢放在被端,离远看恰似有人睡在被窝里。 戚继光 第十五章(2) 小福“啊”了一声,这才知道葫芦瓢的妙用!   沈四维嘘了一下,不让他出声,也把小福的被子伪装好,把另一个葫芦瓢也派上了用场,这才走到门口,见更夫转远了,便捅了小福一下,小福弓着腰在前引路,他们一前一后贴着墙根向最后一进院子溜过去。   他们穿过月洞门,突然发现对面几个巡逻家丁提着灯笼过来。他们连忙藏身在石拱桥洞下。   家丁的脚步声在他们头顶响过去。   在沈四维住处门外,监视沈四维的人影又出现了,他从门缝看进去,两个人都躺在被窝里,他放心地离去。   沈四维和小福终于来到井栏旁,看看四周无人,小福先过去,把辘轳上的井绳轻轻放下去,自己抓住井绳先坠下井去。   沈四维随后也坠下。   在距离水面仅有半尺的地方,小福已找到洞口,推开横洞小门,打着火镰,点燃蜡烛,沈四维已坠到跟前,小福拉了她一把,二人都钻进了横洞。   洞子不高,无法直立,只能弓着腰前行,走了一段,空气逐渐稀薄,都有点喘不过气来了。他们不得不坐下,大喘气歇一阵。   沈四维举起蜡烛向黑洞远处照照,看样子这洞子还很深,一眼望不到尽头。   小福担心,万一这洞是个死洞,根本没出口,他们便完了,回也回不去了。   沈四维断定不会。当初他家挖这个洞子,肯定是准备逃难用的,不可能挖一半就不挖了。   严嵩虽然睡在床上,他的觉很轻,朦胧中听到门外有响动,机警地坐起,从褥子底下抽出宝剑来,踢一脚睡在他脚下的丫环,被弄醒的小丫环跑到门口一看,是神色慌张的管家,他说,快叫醒老爷!   严嵩这时正躲在屏风后观察,见管家神色慌张,就问,出了什么事?   管家在门外说,那个女刺客跑了!   严嵩一听就火了,骂了声“废物”,不可能,她能长翅膀吗?   这时地道里的沈四维和小福已经爬到了上升的斜坡处。小福说,地洞往上去了。   沈四维判断,那就快到头了。   人能直立了,小福用手向上敲了敲,空声空气的。他估计上头有个木头盖。   沈四维也直起腰来,伸手敲打一下,判断说,没错,这就是洞口,叫小福使劲,两人一齐用力向上推!   四只手用力一推,木头盖欠开一条缝,黑暗中泻进一线亮光。   小福兴奋地说,他都看见天上的星星了!   沈四维也看到了一角蓝天,乌蓝的天上星光闪烁。   当管家陪着严嵩来到沈四维住处时,严嵩一脚踢开葫芦瓢,说,早有预谋,看着她的小混蛋是同谋!   管家很纳闷,从哪跑的呢?大门戒备森严,高墙外有岗哨……   严嵩想了一阵,说,肯定从井底下跑了。   管家认为这不可能。井底暗道,府里没几个人知道,当年挖地洞的人早打发了。   严嵩让他先别自信,去看看再说。   沈四维和小福从地道里爬出来时,都累坏了,小福说了声“老天保佑,总算逃出来了”,他四仰八叉地躺下去,却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把东西从脖子底下掏出来一看,吓得“妈呀”一声丢下。   沈四维移过烛光一照,也吓了一跳,原来是个骷髅,再细看,跟前几块糟烂的棺材板堆在塌陷的坟丘中,白骨东一块西一块。这里原来是坟地,夜色中,坟间流荡着绿色的萤光。   小福恐怖地叫了一声:鬼火!   沈四维说,亏你还是个男子汉,针鼻儿大个胆!什么鬼火,那是萤火虫!   沈四维熄了烛光,决定赶快离开这,她断定,相府很快就会发现他们是从洞口跑出来的。书本网 电子书 分享网站 戚继光 第十五章(3) 话音刚落,只见远处灯笼火把,马蹄响亮,一队人马向坟地冲过来。沈四维拉着小福迅速逃进坟地后头一片树林里去了。   三   严嵩在内阁朝房看见严世蕃过来,就迎了出去。   严世蕃已知道女刺客逃跑的消息,怕父亲上火,就安慰他,一个小女子,不足虑,跑就跑了吧。   严嵩感到窝囊,一盘好棋刚摆好,就黄局了!真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呀。他怪自己,怎么就忽略了井底那个暗道了呢?   严世蕃也觉得这小女子不得了。她居然有办法把看着她的人变成同谋!这一来,用她除蓝妖道的事只能作罢了?   也只能这样。严嵩也明白,扳倒妖道也不是件易事。他得了画,显得很友好,那天拟祭白鹿的“青词”,平心而论,本来徐阶的比严嵩的强,蓝道行却一口咬定,说严嵩的好,接天地之气,皇上就真听他的,赏给了他一个双俸。   严世蕃替父亲高兴,不在乎几斗米俸禄,重要的是荣誉,大明开国以来,能像他获如此殊荣的不多见哪。   严嵩也有隐忧。佼佼者易折呀。人在高位,尊崇与风险同在。不见得是好事。开国的宰相李善长、胡惟庸又怎么样?功勋卓著,还不是难逃灭门的下场!   严世蕃问父亲,想过急流勇退吗?   怎么不想?善始善终谁不渴求?严嵩都七十五岁了,执政多年,也树了不少政敌,他几次想告老还乡,可终究不放心。   严世蕃明白,父亲怕退隐后有人陷害他,挖他祖坟。这种事历史上并不鲜见。   严嵩怎能不恐惧?墙倒众人推呀,所以他虽到了耄耋之年,也必须撑着,什么时候皇上赶他回家,那就没办法了。好在,儿子羽翼已丰,他的后顾之忧还能少些。   此时的沈四维和小福正藏在京郊一片山林中。   沈四维和小福席地而坐,他们香甜地吃着薄饼卷熏肉,是从山下一个小镇上买来的。   小福兴奋地说:“从今往后,我可就跟着姐姐了,你不会嫌弃我吧?”   沈四维说:“你还怕我甩了你呀?”   小福说:“我给你当仆人,天天给你跑腿、打洗脚水……”   沈四维扑哧一声笑了:“一个男子汉,就这么点出息呀?你天生有当奴才的瘾哪?”   小福说:“那我也不会干别的呀!”   沈四维对他说:“等安定了,教你读书、写字,教你十八般武艺,一个男人,得当一个青史留名的大丈夫啊。”   小福连说:“不行,我可不行。”   沈四维说:“若这么没出息,可不要你了。”   小福这才说:“我答应还不行吗?”   四   胡宗宪履任以来,第一次在浙江巡抚衙门升堂议事,专门议抗倭事。俞大猷、卢镗、唐尧臣、汤克宽和谭纶等一干文武官员都在。连宋朝举也在座。“正大光明”匾在他身后高悬。   胡宗宪很有一副“天下舍我其谁”的气概,他环顾左右,说在座的都是吃皇家钱粮的,得为百姓消灾才行。现在倭寇猖獗到如此地步,再不痛歼,浙江百姓将无法安身立命了。   说到具体抗倭办法,他表示谦虚,问各位有何高见?   俞大猷首先开腔。他没有就事论事,大谈朝廷应秉公奖罚,王江泾大败倭寇,主将却杀头,寒了将士之心。连汤克宽也罢了官,入了狱,好歹后来又复了职,伤人心啊!   众人皆面面相觑,不敢应声,连谭纶都觉得话说得不合时宜。   汤克宽吓破胆了,忙表态,说都是皇恩浩荡啊。   是说抓了他“皇恩浩荡”,还是放了他、官复原职“皇恩浩荡”?恐怕都很荒谬。谭纶憋不住想乐。书本网 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想看书来书本网 戚继光 第十五章(4) 胡宗宪怕这话传到赵文华耳朵里惹事,就说,张经和李天宠所犯之罪,另有衷曲,与抗倭无关,这话不要再提了。   说起战事,汤克宽认为,倭寇善水战,朱纨、王忬之后,不该把战船都遣散了,我们只靠卫所防御,而不能出击,只能东堵西截,疲于奔命。   唐尧臣提出了卫所欠饷多的问题,逃亡兵丁过半,无战斗力,又多扰民,应当加以整饬。   胡宗宪觉得大家说得都对,但都是从长计议的居多,现在,当务之急是保浙省平安,不再到处举狼烟。希望诸位忠于职守,宋朝举重新起用,当了盐运副使,对家乡有利,上任后,即资助五千两兵饷,令人欣慰。   宋朝举忙说,应该的、应该的。   卢镗知调狼土兵、漕卒的上谕已下,就关心客兵什么时候到达?   胡宗宪说,两广、湖广客兵正在来浙路上,他已再次上奏议给朝廷,相信不久也会加派良将前来助剿,各位切勿松懈。   至于保举了谁、调谁,他暂时秘而不宣,只有谭纶心中有数。   俞大猷的话总是那么尖刻,客兵军纪败坏,叫人头疼,浙江百姓说,倭为梳,兵为篦,官兵比倭寇刮得还狠。   卢镗证实,民间是有这说法。   俞大猷忽然说,有一件事,他很纳闷,这次倭寇大肆入侵,全是选择防守兵力薄弱处下手,我们的武备他们何以了如指掌?   宋朝举插了一句,倭寇久扰我省,哪有不知道的?   胡宗宪想起在京时戚继光的一番言论,就说不排除有内奸,注意防范就是了。   俞大猷还记得朱纨巡抚为何获罪,他就因为说有的豪门大户给倭寇当内奸,而得罪了权贵,才必置他于死地。   宋朝举却攻击朱纨剿倭不力,故意耸人听闻,推卸罪责。   俞大猷说,怕不是这样吧?他在上疏中说,去外盗易,去中国盗难,去中国群盗易,去中国衣冠盗难。一针见血。   汤克宽问衣冠盗是指什么?   俞大猷冷笑,当然是指那些衣冠楚楚却勾结倭寇的人了。   胡宗宪又一次折中,如查出衣冠盗,当然要严办,也不能捕风捉影。   五   天高云淡,云影在水中流淌。大运河上,一条客货混载的帆船向南行驶着。   站在船舷边,小福问沈四维,咱们去哪呀?   沈四维已告诉他几遍了,去山东。   说这话时,沈四维眼里就充满了憧憬和期待,眸子亮晶晶的。   小福不知道为什么去山东,她的原籍在福建啊!他觉得沈四维很特别,一提山东,她眼睛里就带笑,他就猜,山东一定有她最想见的人。   沈四维笑道,你倒挺会察言观色!   小福又说,姐姐,那个谜,你还一直没告诉我呀!你不是答应,出了京城就说吗?   沈四维望着两岸向船后倒去的田野和村庄,娓娓道来,给他讲了个故事。   小福望着倒映在运河水中的朵朵云影,注意地听着。   从前,有一个抗倭英雄,是江南兼浙江总督。他带兵打了胜仗,朝廷本来应当奖赏他,可因为他为人正直,不肯巴结权贵,又与权贵意见不合,于是奸臣就在皇上面前诬陷他“通敌”、“残害百姓”、“为害乡里”,结果把他逮到京师杀了。   小福恨恨地说,这奸臣也太坏了!   沈四维说这位被杀大臣,有一个女儿,她冒死进京,为亲人收尸。后来,她为报父仇,去刺杀她的仇人、奸臣,替父报仇!   小福问,杀了那奸臣吗?   沈四维摇摇头,她自己反倒落入奸臣之手。   小福忽然明白了,姐姐,你就是为父报仇的人,奸臣就是严……   沈四维用手挡住了小福的嘴,让他别说出来。   小福很后悔,早知道是他,我帮你宰了他呀!   沈四维说不急,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小福很不解,那,严嵩怎么不杀她,还好吃好喝地供着她呀?   沈四维说,严嵩想利用她扳倒政敌。   小福不明白啥叫政敌,沈四维说将来他就懂了。   几乎同时,驿路上一匹快马扬尘狂奔,兵部信使伏鞍加鞭,也是奔往山东去见戚继光的。   书包 网 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想看书来书本网 戚继光 第十六章(1) 一   海门卫和松门卫的烽火台上燃起了烽火。卫所城墙上士兵在击鼓。   摩萨、筑后率倭寇船只在海面上呐喊,向卫所放箭。   这里正经受着倭寇新一轮攻击的考验。   胡宗宪的幕宾徐渭从外面进来,拿来卫所告急文书,说绍兴、宁波到台州,沿海的烽火台狼烟四起,全都告警,海门卫、松门卫都告急了,他们的兵力有限,又多缺员,一旦守不住,临海、黄岩都不保。   胡宗宪问桃渚那边有无动静?   暂时还没有。徐渭建议,是不是让唐尧臣部火速增援海门?   胡宗宪踱着步,沉吟着,这会不会是倭寇声东击西呀?   在徐渭眼中,倭寇不过是打家劫舍的强盗,还有什么兵法、谋略可言?   胡宗宪知道,海门乃台州咽喉,户破堂危呀,海门不可有失!他决定派人飞马去敕令卢镗和唐尧臣,率所部人马立即驰援海门!   徐渭答应马上派人去传令。   得到胡宗宪命令,卢镗和唐尧臣连夜率本部骑兵离开桃渚向海门卫驰援。   真正的危机却在桃渚这里。倭寇果然在声东击西。   借着浓雾遮掩,大批倭寇船只集合在桃渚海面上。   指挥船上,王直对肥前、肥后说,等胡宗宪把卢镗、唐尧臣主力调到海门增援时,我们再动手。   肥前不敢相信,胡宗宪那么听话?   毛海峰分析,筑后、摩萨攻打海门卫,那是门户,丢不得,卢镗、唐尧臣必奉命去救,这是老船主的调虎离山计,万无一失。   肥前担心,等我们知道海门那边消息,不是太晚了吗?   王直很沉得住气,说他自有道理。   宋朝举没有住在省城,也没在台州,而是住在离涂下桥不远的乡下高墙大院的别居里,这天他正在院中练太极拳,黄玉中来报,唐尧臣已带本部人马从桃渚驰援海门卫去了。   宋朝举不动声色地一笑,走出屋门,见外面好大的雾,就让人把红灯笼升起来。   黄玉中便走到高高的旗杆下,点着灯笼里的蜡烛,拉动绳子,把灯笼一点一点地升上高空。   宋朝举家人都不知道宋朝举挂红灯笼的秘密,他告诉周围的人,这是讨吉利,什么时候挂,得占卜得知。   但红灯笼的奥秘,海上却有人懂得。这不,从桃渚海上看到宋家大院红灯一挂,毛海峰首先发现了,突然一指岸上,叫王直快看!   王直也看见,雾中一盏红灯笼升起来,如同圆月挂在高空。   王直告诉肥前,可以登岸了,却不说为什么,仿佛他有一肚子玄机。   肥前有几分怀疑,他能确定,调虎离山成功,驻桃渚外围的官军去援海门卫了吗?   王直点头,他敢肯定。   肥后说,万一错了,拿你是问?   毛海峰早不耐烦了,啰嗦什么?快发令吧!   肥前便下令,打旗语,击鼓,进军!   旗语过后,鼓声频发,一时倭船同时发动,穿过浓雾,蔽海而至。   倭寇兵船纷纷靠岸,倭寇一路放着火铳,挥舞着长把倭刀,涉水登岸。肥前、肥后在后面督战。   王直和毛海峰却稳坐钓鱼台,没有上岸。他们坐在一艘大苍船上,看着倭寇小船纷纷抢滩登岸,脸上都浮起了笑容。   王直对自己这声东击西之计很自豪。他能调动、左右这么多倭寇,也是难以想象的事。   毛海峰并不由衷佩服父亲,没有内线提供最可靠情报,计策再好也没用。   王直警告毛海峰,内线的事,只能你我知道,绝不能让日本浪人有丝毫觉察。   毛海峰会不明白这其中的利害吗?   话题一转,毛海峰又一次提起,什么时候有机会,还是把奶奶、娘她们接出来才放心。万一让官府查出蛛丝马迹,她们可要遭殃了。 戚继光 第十六章(2) 王直却不这么看。她们隐姓埋名在山林中,反而不会有事。官府的人绝对不会想到,他这天下通缉抓捕的老船主敢把妻子老母放在大陆上。最凶险的地方,往往最安全。   话是这么说,毛海峰总是担心。王直心里明白,他更关心的是下落不明的妹妹王海云。那是他的未婚妻呀。   其实王直还有更深的忧虑,你就真接出她们来,老太太也得活活气死。对他们父子所为,毛海峰他娘早猜出几分,老太太一直以为儿子做海外大生意呢,她们不知道也好,心净,睡得着觉。   毛海峰一想起海云妹妹,心里就不好过。她真是个烈性子,一猜到了咱们在干什么,马上出走了,也不知她现在在哪里。   王直也一样,一想起海云,心里就堵得不行,有时他想,积万贯家财有什么用?给谁?他觉得对不起女儿,任何一个好孩子,若知道她爹是海盗,又是勾结倭寇的海盗,也受不了啊,王直是上了贼船没法回头了,回头也是死,杀一个人和杀一百个同罪!   毛海峰头一次听见爹说这种泄气话,难道他也有心软的时候?   二   涂下桥镇是台州一个繁华的集镇,上岸的倭寇冲入集镇,开始劫掠,见东西就抢,抢完东西就放火烧房子,不从就杀人。   镇里顿时鸡飞狗跳,百姓纷纷逃难。肥前已令一队倭兵守在进山唯一通道上,百姓又被赶了回来。   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叫金印,他从敌人合围的缝隙中往外逃,钻入柑橘林中。   他忽听旁边有厮打的声音和女子尖叫声。他扭头一看,只见两个*大发的倭寇正把一个女孩子压在身底下,一个按住她胳膊,一个在剥她衣裙。那女孩拼命反抗,咬倭寇的胳膊,那家伙一声大叫松了手,抽出倭刀压住女孩的脖子。   金印从地上拾起一块石头,悄悄从后面过去,举起来朝剥女孩衣裙的倭寇狠狠地砸下去,那家伙哼了一声,脑浆迸裂地歪在树下。   金印拾刀在手,另一个倭寇发觉了,松开女孩过来拼命,金印举刀就砍,由于用力过猛,砍在了橘树上,一时拔不出刀来,眼看倭寇的刀就要捅进金印的肚子了,女孩从地上爬起来,向前一扑,抱住倭寇的双腿把他拖住。   金印赢得时间拔出刀来,挥刀把倭寇砍倒在地。   女孩认出了金印:“是你?金印?”   金印也认出了她,这不是吴御史家的千金吴春柳吗?   这时吴春柳才意识到自己已衣不蔽体,忙害羞地蹲在地上。   金印把自己的长衣脱下来扔给吴春柳。吴春柳穿上,金印只好打赤膊。   金印见她还愣着,就说,走,赶快上山,去点烽火台报警!   说毕,拉着吴春柳钻出蜜橘林,向高高耸立着烽火台的山上奔去。   倭寇发现了他们,用弓箭、火铳射击,金印和吴春柳全然不顾,拼命往山上跑,箭矢在脚下噗噗乱飞。   被抓来的男女老幼几百人全被绳子捆着赶到打谷场上。男人集中到一边,女人在另一边。   那些禽兽不如的倭寇当着亲人的面,纷纷把年轻女人从人群中拉出来,狂笑着猥亵,拉到房子里去*。   一个女人不从,打了倭寇一个耳光,那倭寇就当众把她杀了。   倭寇又从后面拖出一个姑娘,姑娘反抗,倭寇去亲她,姑娘咬掉了他耳朵。暴怒的倭寇挥刀砍下她的左臂。   就在倭寇得意狞笑时,鲜血直流的姑娘夺下倭刀插入他的肚子,倭寇倒地而死。   又上来几个倭寇,一顿乱刀砍杀了姑娘。   手无寸铁的众人敢怒不敢言。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最好的txt下载网 戚继光 第十六章(3) 金印和吴春柳一口气上了烽火台,点起了火。   不一会儿,他们看见,毗邻的烽火台也亮起了红光。   涂下桥镇打谷场上,两个倭寇同时发现一个女人头上插着一支金簪子,便上去抢,你争我夺,一个倭寇先抢到,另一个又夺过来,二人打得不可开交,这个说“是我先看到的”,那个说“是我先抢到手的”,最后两人竟动手厮打,好多倭寇嘻嘻哈哈看热闹。   肥前过来,骂了一句:“蠢货,还不住手!”   两个喝得醉醺醺的倭寇相互告状:“明明是我先看见”“我都到手了,他还耍无赖”……   肥前便出来“主持公道”,让他们俩打赌定输赢!   两个倭寇都有兴趣:赌?好啊,赌什么?   一个倭寇就把金簪子交到倭寇头目肥前手中,让船主给定输赢,让他们赌什么都行。   肥前忽见有一个孕妇在人群中,灵机一动,就指着孕妇下流地狞笑着,对两个倭寇说了句什么,让把她拽出来。   倭寇去拖孕妇,她吓得大叫,一个老者上去护着:“别动她,一个孕妇你们也不放过吗?”   好多乡亲怒吼:“你们还是人吗?”   醉鬼倭寇一刀捅倒老者,把孕妇拉出人群,肥前用刀拍拍孕妇隆起的肚子,摇晃着金簪子,对两个倭寇说:你们俩就赌她肚子里的孩子是男是女,谁赢了,金簪子归谁。   百姓一听,怒吼起来,向前拥,想与倭寇拼命。   更多的倭寇上来,乱砍乱杀,把人群堵回去。   一个倭寇指着孕妇肚子,说是男的!   另一个赌女的。   肥前说,那我们就看看谁输谁赢吧!   两个倭寇同时动手,两把刀插向孕妇腹部。   孕妇一声惨叫,乡亲们都难过地背过脸去。   “我赢了”,一个倭寇怪叫着,用倭刀挑着个血淋淋的婴儿。   倭寇当中一片魔鬼般的狞笑。   在海边,被抓走的乡亲用绳子绑着,押到海边,开始往倭船上押送。   三   当卢镗、唐尧臣带兵扑到海门卫时,这里的千户告诉他们:倭寇并没上岸。   同时有探马来报:倭寇从桃渚登陆了。   卢镗和唐尧臣这才意识到上当了,商量一下,一边派人给胡宗宪报信,一边下令马上回师!   他们又向来路折返。   逃难路上,金印、吴春柳和一群无家可归的难民漫无目的地跑来。   前面有人过来,说,不能往前走,那里有倭寇。   于是大家又折回来往山上跑。   金印忽见不远处有一座很大的庄园,就对吴春柳说,那是宋家大宅吧?   吴春柳辨认了一下说,是。   金印记得,宋朝举是她姑父。   吴春柳说,不是姑父,是表姑父,是他家在涂下桥的乡间别院,他平时住在宁波或杭州,只有收租时过来住几天。   宋家有高墙大院,有护兵,安全,金印提议到他那去躲几天吧。   正合吴春柳心意,她回头看一眼男女老少一群乡亲,不知该不该也带上这些人,她想带,又怕表姑父不高兴。   金印说,都是乡亲,落到倭寇手里没好,怎么忍心抛开他们呢。   吴春柳本来心地善良,就答应了。她招呼百姓快跟上,一起到宋家大宅院去躲一躲。   于是这群难民便跟着金印、吴春柳向前拥去。   当他们来到宋家大宅院门外时,只见大门紧闭,四面墙上有家丁守卫。几百难民拥来时,家丁如临大敌,全都持械站到高墙上。   吴春柳上去拍门,管家牛三省拉开大门上的瞭望孔问,你们干什么?   吴春柳高喊,宋大官人是她表姑夫,她要进去见他。   牛三省搪塞她,说,宋老爷不在,有事跟他说。书本网 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戚继光 第十六章(4) 吴春柳央求他,总得开了门,让她进来说呀。   牛三省却不为所动,这兵荒马乱的,他可不敢开门,要开也行,她得把那些逃难的打发走,万一一窝蜂拥进来,再招来倭寇他怎么办啊?   其实此时宋朝举就在这里。他听得见院外难民的吵嚷声,出来问是怎么回事。   牛三省跑过来禀报,老爷,难民都想进来,领头的是你表侄女。   宋朝举没想到是吴春柳,这么说,吴御史家被倭寇抢了?   牛三省说,可不是。她非要进来见你。我让她把难民打发后退一百步,她又不肯,非把难民都带进来不可。叫我很为难。   宋朝举支持牛三省的做法,放那么多人进来,这可不行,那等于*烧身。这儿又不是难民营。不过他也不能不救表侄女,就让牛三省用绳子把她单独吊进院来,如果吴春柳不干,就告诉她,谈好了再放人进来。   牛三省出去了。很快,一根粗绳子从大门上方吊下来,底下吊着个箩筐。牛三省站在高墙上宣布,只放吴春柳一个人进来。   吴春柳和金印商议了一会儿,对难民们说,她表姑夫不在,别人做不了主,让大家别急,她进去交涉一下。   吴春柳便坐进箩筐,让家丁把她从大门上方吊上去,在院子里落地。   金印在院墙外忽听远处有喊声,回头一看,正有一伙倭寇向宋家大宅院方向迂回过来,为首的正是肥后。他大叫着给倭寇们打气:看见了吗?前面是个大宅院,有的是金银珠宝,打进去抢吧!   众倭寇兴奋得嗷嗷直叫。   四   戚继光正在衙门里与部下开会议事,有人来报:兵部勘合到!   戚继光一听,马上站起来,没等往外走,兵部信使已到,他在门前下马,进了门,问,哪位是戚将军?   戚继光拱手向前,在下就是。   信使取出兵部勘合道,兵部已下勘合,命你为浙江都司佥事,前往抗倭,受钦差赵文华和浙江巡抚胡宗宪节制,即日火速赴任。   说罢将兵部勘合交给了戚继光。   戚继光命陈子平,快备饭,请兵部信使用餐休息。   军令如山,送走了信使,戚继光一天都不敢耽误,王夫人本来提出,趁此机会告几天假,回登州老家去看看,这也是人之常情。   可戚继光不同意,他知道浙江倭患有多重,这是十万火急的事,哪容你像平时升迁一样从容?   拗不过他,戚家人只好大包小裹地连夜开始打点行李。   戚芳菲显得很亢奋,一边帮戚娴收拾箱子,一边央求,千万给她说好话,她无论如何得跟父亲到浙江去上任。她生怕把她丢在山东。   戚娴故意让她着急,你父亲不是去逛风景,是领兵打仗。一个丫头,跟着去干什么?   戚芳菲反唇相讥,你不是丫头吗?   戚娴说她没大没小,管姑姑叫起丫头来!戚芳菲和她能比吗?她会武功,戚芳菲会吗?带你这么个累赘干什么?   戚芳菲生气地甩下手里的活不干了,人家还指望你帮着说话呢,你倒先说不行!   这时王升和过来了,戚芳菲甜甜地叫了声“舅爷”,王升和答应一声,有事吗?   戚芳菲问,舅爷去不去浙江啊?   王升和理由充分,他这火头军不去,谁给他们做饭吃?民以食为天,他这火头军就是天大的官!   戚芳菲又转而央求他,愿跟着舅爷挑水、劈柴、煮饭,行不行?   女火头军?王升和一连说了几个不要,行军打仗还得背着粮食、锅灶呢,他怕再背上一个丫头吃不消。   说毕哈哈笑着走了,戚娴也偷着乐。戚芳菲更来气了,一甩袖子走了。书本网 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戚继光 第十六章(5) 生气的不仅是戚芳菲一个人。   戚娴向戚继美房间走来,戚芳菲也跟了进来。戚继美也正生闷气,也不出去帮着收拾东西。戚继光不准他随哥哥走,继美好歹是百户,有官职在身,兵部没调他,怎能擅离职守?即使想去,也得向兵部请准。   戚娴带笑地跟她二哥要商量个事。   戚继美没好气地问,什么事?   戚娴一指挂在墙上的乌雕弓说:“反正你也不去浙江,把乌雕弓给我呗?”   戚继美说:“你想得倒美!你的箭法配使乌雕弓吗?”   戚娴说:“不让你去浙江,拿我撒什么气!这乌雕弓是咱家祖传宝弓,凭什么你一个人霸着?”   戚继美说:“就凭它在我手里!”   戚娴气得一转身就走。戚芳菲捂住嘴笑。   戚娴瞪她一眼:“你捡什么笑?”   戚芳菲对她说:“你若带我去浙江,我帮你要乌雕弓!”   戚娴心想,真敢吹!小丫头,我都要不来,你行?你以为你是谁呀?   戚继光与王夫人在书房里,一边收拾书籍一边谈话。   见王夫人装好几箱书又收拾她自己的衣物,戚继光就问她,收拾衣服干什么?   王夫人这才意识到,戚继光不想让她跟去。她脸色不好看起来。   戚继光考虑的是,那里不同于山东,倭寇猖獗,可能过的是头不安枕的戎马生涯,他想等过几年太平了,再来接她。   王夫人说,我什么苦日子没跟你过过?这会儿想起关心我了。   戚继光说,家也需要照看,这次继美和芳菲也不去。   王夫人不管他说什么理由也听不进去,坚持跟他上任。   戚继光觉得不可思议,她这是怎么了?让她在家过安闲日子她都不干。   王夫人提起了往事,那年在蓟州防俺答鞑靼兵时,危机时,她百里走单骑,还给戚继光送过信呢,她不是谁的累赘。   这戚继光都不否认。戚继光是嫌不方便,王夫人不去,他可以睡在兵营里,她去了,就要有房子,有家具,要麻烦多了。   王夫人说,不讨老婆就不麻烦了。   戚继光哭笑不得,还真拿她没办法。戚继光说:“你今儿个是怎么了?专门跟我作对。”   王夫人倒想问他今儿个是怎么了?怎么这样怕老婆跟他上任?   戚继光说:“这叫什么话,我还能有什么背着你的事?”   王夫人说:“你自己知道。我不在跟前,你讨小老婆方便啊。”   哦,原来症结在这,戚继光很生气,真是不可理喻。   王夫人以为自己早猜透他的小心眼儿,她忘不了戚继光跟别人喝酒时说过的话: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这是孟子的话呀,有什么错,说了又能怎么样?   王夫人滴泪道:“我又不想让你绝后!我说过,你可以娶小,你不是不娶吗?”   又来了!戚继光别提有多烦了。她是说过,可真心话、假话,他还听不出来吗?   王夫人又把憋在心里的话抖了出来,这次在北京认了个干女儿,为什么不认干儿子?   戚继光哭笑不得,那得碰上啊!他总不能站在前门楼子下头,举个牌认干儿子吧?   王夫人有她的道理,戚继光不想认义子,就是留后路,准备纳妾。   戚继光气恼地说:“好,我很快就给你认个干儿子,行了吧?”   王夫人赌气说:“假话,想认,早认了。你不认,我有看中的我先认。”   戚继光忽然觉得没意思,很无聊,就叫她别吵了,同意王夫人跟他一起去浙江,还开玩笑让她当自己的“监军”,行了吧?   王夫人得胜地笑了,早这么痛快,哪费这么多口舌!   五   吴春柳一进入客厅,见宋朝举端坐在太师椅上,就有些来气,原来是骗人,表姑父这不在这吗?怎么说不在?书本网 电子书 分享网站 戚继光 第十六章(6) 宋朝举问她:“怎么和难民搅在一起了?”   吴春柳流泪道:“我也是难民啊!表姑父,我们家全叫倭寇毁了!”   宋朝举一震:“你家叫人抢了?人没事吧?”   吴春柳泣不成声了:“我父亲被吊死在大门上,母亲、妹妹被掠走,家里十多口人都被杀了,房子也烧了。”   宋朝举呆了一下,说:“这事怪我……”   话刚说出口,又觉失言,他难道可以说,自己知道倭寇要血洗涂下桥,他满可以通告亲戚躲避吗?吴春柳果然觉得奇怪地问:“怎么能怨你呢?”   宋朝举转弯很快,说他的意思是说,他这乡间宅院牢固,早该把他们全家接过来住。   吴春柳说:“躲一时行,也不能长年累月住你家呀。”   这时,外面情势更危急了,距宋家大宅院不远的小河对岸,倭寇正在涉水过河,向宋家大院奔袭而来。   宋家大院门外的难民又慌了,开始四散逃走。   金印大喊他们先别跑,说一会儿就能开门了。   又有一些人跑回来,抱有幻想地围在大门前。   金印上去用力拍门叫吴春柳的名字。   客厅里,宋朝举还在大发宏论,这倭寇也太残忍了。你父亲致仕前是朝廷命官,他们也不放过!你先在我这住下吧,被抢走的亲人,我设法打听一下下落。   外面传来嘭嘭的敲门声。   吴春柳又言归正传,跟她一起逃难的乡亲都在外面呢,后面还有追兵,她恳请表姑父放他们进来躲躲吧。   宋朝举说心地善良固然很好,可这兵荒马乱年头,可不敢轻信。谁知道有没有倭寇奸细混在里边?万一来个里应外合,可就完了。   也不能说他的担心毫无道理,但吴春柳还是说不会的。   宋朝举却说,怎么不会?去年仙游闹倭寇,刘大户家不就因为发善心毁了家吗?   吴春柳不知道这回事。   据宋朝举说,也是刘大户心软,把百十个难民放进大院,又给吃的、又给喝的,结果逃难人群里混进了倭寇奸细,半夜三更开大门放倭寇进来,全家遭了难。   一听他根本没有松动口气,吴春柳急得给宋朝举跪下了,表姑父,我敢保证,他们都是好人。   宋朝举依然不为所动,不是我不给你面子,我不能因小失大。你也别管那么多闲事了。   说罢,宋朝举向外喊来家人,吩咐给小姐收拾出一间房来,再找出几件衣裳让她换上,要像对自家少爷、小姐一样,如有不恭,他可不依。   失望的吴春柳一边往外走一边说,那她谢谢表姑父了,不过,她不能一个人躲在这里享福。   宋朝举追出来想叫住她,春柳,你怎么这样死心眼呢?   院门口,吴春柳顺梯子爬到门楼上,底下的人全都仰脸期待地望着她。   金印一见她露面,满怀希望地叫她开门,再晚了倭寇就上来了。   吴春柳抓住绳子往下坠,一边急切地吩咐金印,快带大伙往山上跑!   人们这才明白过来,有人骂:该死的大户!见死不救!   当吴春柳坠到地面时,宋朝举从大门楼上露出头来,叫了几声春柳!   吴春柳拉起金印的手,喊了声“乡亲们快逃命”,率先朝后山上跑,人们潮水般跟过去。    戚继光 第十七章(1) 一   这时倭寇已过了小河,一边放箭一边往宋家大院攻。   宋朝举的家丁们齐集墙头,拈弓搭箭,有人开始向倭寇射箭还击了。   宋朝举却下令不准放箭。   牛三省不解,倭寇人多势众,万一……   宋朝举下了梯子,望一眼吊在高旗杆上的红灯笼,命令管家把他那面盐运副使的狗牙旗也升到灯笼杆上去。   这可奇了,狗牙旗能辟邪?牛三省不明白这有什么用。   宋朝举的解释是苍白无力的,倭寇就不怕官府了吗?多少会有点顾忌吧?   牛三省还想争辩,宋朝举已不耐烦了,叫你升你就升好了!啰嗦什么!   牛三省半信半疑地往旗杆底下跑。   此时吴春柳、金印已带着逃难难民一口气逃到林中,个个喘得不行了。大家席地坐在林间草地上,看山下,倭寇正围攻宋家大院。   有人说,该,攻进去才解恨!   有人说,心太狠,连表侄女都不顾。   也有人说,也难怪,大难临头各自飞呀!   更多的人对吴春柳肃然起敬,谁都称颂吴御史家小姐很仗义、有骨气,她亲戚不收容难民,她也不留下。愿与大家同生死、共患难。   金印忽然捅了吴春柳一下,让她往山下看!   原来正攻大院的倭寇忽然停止了进攻,这时正有一面写有“盐”字的狗牙旗徐徐升空,那旗上有八卦图案,与红灯笼并挂。   又过片刻,倭寇全在倭酋指挥下后撤了,很快过河远去。   金印不禁大为惊奇,这是怎么回事?倭寇会发善心吗?唾手可得的便宜就这么轻易地放弃了?   吴春柳皱着眉头在琢磨,觉得好像与那面旗有关。   一老者也说没错,旗一升起来,倭寇就撤了。   另一人也认为奇怪,倭寇见了狗牙旗,像鬼见了符咒一样,这么灵!   金印问吴春柳,这是什么旗这么管用?   吴春柳也吃不准,分析是他的官旗吧?   官旗上怎么有八卦图?也许他信道教,倭寇是不想招惹官府?还是不想侵害道教呢?都不像。哪个府城、哪个衙门、哪个卫所没有官旗?倭寇什么时候怕过?   望着远处烟火迷漫的村庄,有人叹气,都无家可归了,今后这日子怎么过呀?   有人说,不如拉起乡兵队伍和倭寇拼,报仇。   有人说,去年倭寇从金山洋突入松门卫,北上抢掠黄岩,于二、于三和杨苗不也是老百姓吗?人家带领乡亲拿起锄头、镰刀,把倭寇杀了个落花流水。   吴春柳也知道温岭壮士王庚毅抗倭的壮举。他也曾组织百姓杀退过倭寇,保住了县城。   有人说,人家能干,咱为啥不能干?   也有人说,得有人振臂一呼,才行啊。   那位老者推举金印、吴春柳领头,他们就孚众望。   很多人赞成,他们俩都识文断字,金印又是秀才,所以大家就央求他二人领头干。   吴春柳看了金印一眼,那是鼓励的目光。   金印胸中阵阵热血翻涌,既然大家信得过他,他愿出头,拉起乡兵来抗倭。他和吴春柳商量了一下,宣布自愿,青壮年可报名,老人、妇女可给他们接济粮食什么的。   之后吴春柳说,报名的就站到前面来。   没想到,众人踊跃报名的程度让人惊诧,除了几个老人和孩子,吴春柳和金印往人前一站,呼啦一下,青壮年几乎都站过来了。   吴春柳一数人头,不少,五十二个,顶一哨人马了。   办乡兵,当然得置办武器呀,不能砍根毛竹打仗吧?   金印说毛竹削个尖,一样当武器。   吴春柳说先拿土家什,回头她去筹钱,再买刀枪弓箭,能买火铳当然更好了。   二   这次倭寇的抢掠大获全胜,满载而归。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书本网 戚继光 第十七章(2) 大碗酒、大块肉,各船倭寇都在狂饮狂欢。有的搂着女人寻欢作乐。一船船俘获的百姓绑在船上,掠往海岛。   倭酋大苍船甲板上,肥前、肥后也在饮酒。他们每人脚下一个敞开的箱子,装的全是珍珠、翡翠、玛瑙,二人猜拳行令。   肥后输了,喝半碗酒,还要从自己的箱子里捡一串珍珠交给对方,肥前哈哈笑着把赢得的珍珠丢到自己的珍宝箱里。   肥后在发牢骚,昨天本来就快攻入一个大户人家了,那家院子好大,比巡抚衙门都阔气,打下来,还不弄他几十万两银子!   肥前瞪圆了眼睛,那为什么不打?莫非卫所的兵赶来解围了?   肥后说不是。眼看攻下来了,他家旗杆上突然升起一面狗牙旗来,旗上有八卦!你说晦气不晦气!他真不想撤兵,就他肥前胆小,非让他听王直的。原来王直和他们倭酋有约法在先,凡是见到狗牙旗,不准侵扰,要绝对保护。也就是说,那人家是倭寇的线人,等于衣食父母。   肥前也并不愿意受制于王直,可他们毕竟是中国人,没有他们,我们就是聋子、瞎子,上了岸也找不着东西南北。   肥后一直在猜测,这户挂八卦旗的人家,一定是王直的内线了,不知是什么人?   肥前叫他别管那么多闲事,也别知道那么多事,按规矩办事,每次得手就行了。   三   戚芳菲拿了一个掰开的大石榴来到戚继美房间,脆声脆气地叫了声二叔,请他吃石榴,可甜了!   戚继美吃着石榴说,明儿个人家都走了,就剩咱俩相依为命了!   戚芳菲悄声跟他商量,他们在前面走,咱们悄悄在后头跟,好不好?   戚继美扑哧一声笑了,你想什么呢?我可不行,官身不由己,我大小是个百户,管着一干人马呢,能说走就走?擅离职守,那要被皇上砍头的!   戚芳菲说,你不走,这乌雕弓借我吧?   戚继美哈哈大笑,想拿一个石榴换乌雕弓?把你卖了,也不值这乌雕弓钱!你别想东想西的,老实在家听我调教!   戚芳菲噘起嘴来,你管不着我。   她扭身出去了。   第二天,南下大运河上出现了戚继光的官船。   两条大官船衔尾行驶着。头船上高挂着写有戚继光官衔的旗帜。后面的船甲板上,还载有十多匹良种战马。   戚继光和王夫人坐在主桅下观看风景,戚继光时而看几行书。   王夫人原以为芳菲一定闹个没完,她还算懂事,你不让去,她就再也没说什么。   戚继光摇摇头,你看哪去了?她可有主意了。越是这么顺当,越叫人生疑。   都上路两天了,王夫人说她想跟来也不可能了。   戚娴俯在船舷处,在看对面小渔舟上一个捕鱼女在收网,活蹦乱跳的鱼儿进了舱。   戚娴叫王升和,舅舅,咱们买活鱼吃吧。   王升和从底舱上来,说,好啊,买鲤鱼,鲤鱼跳龙门,吉利!   戚娴问打鱼女,有鲤鱼没有?   打鱼女说有,还都是金鲤鱼呢。   王升和叫打鱼女把小船摇过来,买十斤。   此时,沈四维和小福风尘仆仆地来到靠着运河码头的地方。前面是一个很大的集镇,在运河边上,有一个挂罗圈幌的饭铺,门口写着“锅盔、酱驴肉、鲫鱼豆腐汤”。   沈四维问小福饿了吧,该吃饭了。小福说肚子早就咕咕叫了。   二人进了饭铺,小福被锅盖一样的厚“锅盔”惊呆了,呀,这么大、这么厚的饼?十个人也吃不完啊!   掌柜的过来,先倒了两碗茶:“客官请。小官人,这不叫饼,叫‘锅盔’,没来过山东吧?山东‘锅盔’是发面的,别看又厚又硬,嚼起来越嚼越香。”书本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戚继光 第十七章(3) 小福犯愁了,这一大张,俩人也吃不了啊!   吃不了一大张没关系,掌柜的说可以切成一牙一牙的卖,也论斤卖。   沈四维吩咐先来二斤“锅盔”,二斤酱驴肉,两碗鲫鱼豆腐汤。   掌柜的马上拉长声重复一遍:“锅盔”二斤、驴肉二斤,鲫鱼豆腐汤两碗要滚烫的喽!   少顷,后厨跑出来一个跑堂的,用方盘端了出来。   小福急不可耐地咬了一口“锅盔”,嚼着,是挺香。   掌柜的坐下来,饶有兴味地说,这“锅盔”原是给懒人烙的,因它水分少,不容易坏,后来出远门的人就带上“锅盔”当干粮。   小福用筷子当当地敲着“锅盔”说,是够硬的了,半年不带长毛的。   沈四维不明白,为什么说是给懒人烙的呢?   掌柜的便讲起了一段瞎话。说从前有个懒汉,他媳妇回娘家,怕丈夫挨饿,就给他烙了一张又厚又大的“锅盔”,中间戳个洞,套在他脖子上。   小福不明白,干嘛要套在脖子上啊?   掌柜的说,他懒啊,套在脖子上,吃的时候转着圈咬就行了。   小福哈哈笑,他不信,世上有这么懒的人吗?   掌柜的接着讲,哪成想,等他媳妇从娘家回来时,这懒汉还是饿死了。   小福猜,大饼不够吃?   掌柜的说,不是。他不是懒吗?他把嘴跟前的“锅盔”吃了后,懒得把饼转过来,就活活饿死了。   小福差点笑喷了,哪有这么懒的人?   掌柜的说,瞎话嘛,没听说吗?瞎话瞎话,讲起来没把,能讲一春带八夏。   沈四维也笑个不住。   掌柜的又搭讪着问他们这姐弟俩到山东来,是投亲啊,还是靠友?   沈四维告诉他,他们到山东指挥佥事戚继光那里去。还问他听说过戚继光吗?   掌柜的说,这可不巧了,昨天戚大人的官船刚从这过去,还在他这喝了鲫鱼豆腐汤,也吃了酱驴肉,临走又买了几张“锅盔”呢。   沈四维问,他是外出巡逻吗?   掌柜的说,是调浙江去上任了,几千里呢。   沈四维呆住了。   小福打了个唉声,那咱们不是扑空了吗?又没地方去了。   沈四维陷入沉思中,一时委决不下。   四   当戚继光的官船到达汜水渡时,遇到了麻烦。   由于天旱水枯,大船过不去,运河河道里拥堵了好多载重船只。   戚继光很着急,问旁边商船上的舵工,他们常在运河上跑,这要什么时候才能过去呀?   舵工说,这段运河航道好几年没疏浚了,水浅淤泥深,又是枯水期,年年如此,堵个十天半月一点都不稀奇。   我的天,那不是误事了吗?   王夫人也着急,这可怎么办?   戚继光公务在身,耽误不得呀。他此前已叫舅舅他们去前面找河务司联系,等他们回来再说吧。   舵工帮他出主意,他是官员,可征用小船,把行李运过去,在高邮湖那边另雇大船就方便了。   这时王升和与戚娴、陈子平几人从前面回来,上了船。戚继光问联系得怎么样?   戚娴他们到河务司去了,河务司也帮不上忙。枯水,大船搁浅,天王老子也没办法。   陈子平说,不过河务司答应帮忙在下一段雇大船。可这一段倒运货物的小船却不好雇,都排到十五天以后去了,有小船的船户囤积居奇,客商把船价抬得越来越高。王升和提出要河务司帮忙雇小船,他们说爱莫能助。   戚娴说,只好另想办法了。   戚继光说,实在不行只好走陆路了。   陈子平觉陆路又远又不安全,马匹也不够。   戚继光正在着急,戚娴过来说,有个人,要上来说说雇船的事。   戚继光说,好啊,问他人在哪?书本网 电子书 分享网站 戚继光 第十七章(4) 戚娴回头一摆手,一个船夫打扮的汉子上了船,站在戚继光面前,叫了声“戚大人”。   戚继光打量着他问,你有办法弄到小船吗?   船夫说他没办法,有一个人有办法,他这人架子大,将军亲自去求他,才可能答应。   戚继光不悦道,岂有此理。   王夫人也觉得有悖常理,我们出钱雇船,又不白征用,他端什么架子!   戚娴疑心这里有诈。他既是想租船给我们,就大大方方地上船来谈就是了嘛,玩什么花样!   陈子平也觉得戚娴这话有理。   船夫说:“既然你们信不着他,我就没办法了。那我走了,你们就在这傻等吧。”   那人转身要下船,戚继光叫了声“慢”,那人又站下。   戚继光说:“我去见他。你带路。”   王夫人劝阻,不让他这么贸然去。   戚娴却觉得没什么可怕,她给哥哥保驾。   陈子平说:“还有我呢。我多带几个兵去。”   大汉领着他们来到离汜水渡不远的河湾,这里倒是停泊着十多条小船,全用铁链子拴在一起。岸上有一个瓜棚似的船房子。   当戚继光带着戚娴、陈子平和兵士跟在船夫后头来到这里时,只见一个头戴大草帽的青年男子正与船家坐在席棚下喝茶。   大汉道:“客官,想租船的人我带来了。”   那人说:“好说,拿银子来吧。”   这一说话,戚继光和戚娴等人全都大惊,细看,那不是如今改了姓的芳菲吗?她女扮男装,还真挺英武的。   戚娴叫起来:“芳菲?你是芳菲?”   戚芳菲咯咯地乐。   戚继光说:“你怎么跑到这来了?太不成体统。”   戚芳菲索性摘去大草帽,嘻嘻哈哈地说:“我掐指一算,就知道父亲汜水渡有难,先来一步救驾。你还不领情。”   戚娴别提有多高兴了:“你这丫头,神出鬼没。”   戚芳菲洋洋得意地说:“姑姑还敢小看我吗?”   陈子平还有点信不实:“这些小船真归你调配?”   戚芳菲说:“不信吗?问问船家。”   船家证实了她的话,原来她出大价钱把附近船户的小船全包了,奇货可居,转手赚大钱,会做生意。   戚继光是不敢小瞧她了。   戚芳菲又拿起把来,问这船他们倒是租不租啊?不租,她可要转租给别人了!   戚娴笑:“怎么不租,你还想拿把呀?”   戚芳菲马上提出了租船的附加条件,她不说,大家也都猜到了。   陈子平抢先说:“得允许小姐跟你父亲去浙江上任?对不对?”   戚芳菲说:“不错。不答应,这买卖就做不成了,免开尊口。”   事到如今,不答应也得答应了,戚继光啼笑皆非地说:“行了行了,快把小船都划过去吧!”   戚芳菲抱着戚娴高兴得跳起来。   戚继光说:“一个女孩家,成什么样子?”   戚娴说:“你别说,她穿上男装更英俊。”   戚芳菲撒娇地对戚继光说:“那往后我可就是花木兰了,再也不穿女装了,可得让我挥刀上阵呀!”   众人都笑了。    戚继光 第十八章(1) 一   这天,宋朝举的护卫家丁站满了乡间别院前院。宋朝举准备回宁波去。   宋朝举正要上轿,见吴春柳挂一把腰刀、一身戎装进来,不觉吃惊,暗想,她怎么这身打扮?   吴春柳也没寒暄,话说得很难听,危难之时,连亲人都指望不上,再不拿起刀来,更得任倭寇宰割了。   宋朝举明白她还在生自己的气,上次拒绝乡亲进来避难,虽说做得绝了些,他并不后悔,他不能毁家利人吧?今天他试图对吴春柳解释几句,缓和一下。他说,她也看见了,那天倭寇上千人来攻,他心里也发慌。   吴春柳不买他的账,我们一无遮拦地在倭寇面前不更危险吗?她最气恼的是,表姑父让她在乡亲面前抬不起头来。   宋朝举实在不敢把那么多难民放进来的理由,还是那句话,万一混进奸细怎么办?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呀。   吴春柳说,都过去了,不提它了。   宋朝举问她这几天在哪里安身,又问她家人有没有消息?宋朝举说他一直在找她,他今天正要回宁波去,这里兵荒马乱的不安全,他让吴春柳跟他走。   吴春柳根本不相信宋朝举的鬼话,他的乡间别院离涂下桥并不远,二十多里地,他想去打听,不是容易得很吗?遇难才见人心,从前父亲在御史任上时,宋朝举三天两头往涂下桥跑,他没少沾光,现在却这样无情。吴春柳懒怠跟他多费口舌。   宋朝举叹气连声,做出一副悲天悯人的样子,慨叹一转眼就家破人亡了。他劝吴春柳别固执,他发誓,待她会像亲女儿一样的。   吴春柳说一家人都完了,她没法平静地在闺门里当小姐。她决心已下,拉抗倭民军,报仇雪恨。   怪不得她这身打扮呢。宋朝举说,你若是男子,我不拦你,你毕竟是个女孩子呀。   吴春柳顶了他一句,倭寇杀人掠人,可不分男女。   既然吴春柳不是投奔宋朝举来的,他猜想,吴春柳一定有事,才来见他。   果然,吴春柳说有件事求他。   宋朝举说,至亲骨肉,这么客气干什么,有什么事,尽管开口。   吴春柳想借二百两银子。   宋朝举有点吃惊,干什么要这么多银子?想修复她家房子吗?   吴春柳哪有这个心思,只能等天下太平了再说了。   宋朝举不明白,那她要这么多钱干嘛?   吴春柳是为打造兵器筹钱,加上乡兵人吃马嚼,这些银子怕还不够呢。   宋朝举皱起眉头,你还真想举旗大干啊?   吴春柳说她主意已定,决不回头。   宋朝举说,御敌保民,这是朝廷官府的事呀。   吴春柳回他一句,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呀。   宋朝举想了想,说,咱们先不谈银子的事。我问你,你去找台州知府、浙江巡抚衙门去照准了吗?   吴春柳根本没想走这一步。办民军抗倭,这是老百姓自己的事,用得着官府照准吗?   宋朝举说,这你就不明白了。任何朝代,举刀兵都是犯忌的事,官府怕百姓造反,岂能开这个口子?   吴春柳说,这事表姑父就别操心了,如果真需要得到官府照准,我再去办。反正这事也牵连不到他。   宋朝举和吴春柳回到客厅,宋朝举看看无法阻止她了,就对吴春柳哭穷:你该知道,这些年致仕在家,没多少收益,天下*,佃户走死逃亡,地里收不上租子,我这一大家人,又养着护院家丁,哪不得开销?常常是拆了东墙补西墙,哪有多余的银子?   吴春柳好不失望,她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我不信表姑父连二百两银子都拿不出来。表姑父是怕我还不起吧?书本网 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想看书来书本网 戚继光 第十八章(2) 宋朝举说,这话说远了。你我至亲,若手头宽裕,就是送上二百两,也不是什么大事呀。   吴春柳心里好不凄伤,她领略了人间冷暖、世态炎凉了。她站了起来,说她也不借了。押二百两银子总可以吧?她家有一百多顷良田,宋朝举是知道的,田地,倭寇是背不走的。她想先押出二百两银子来,如果宋朝举不押给她,她也不怕,她去找当铺。   宋朝举告诫她千万别去找当铺,他们最会趁火打劫,借机压价。   吴春柳心想,你还不是趁火打劫吗?她说,表姑父怕我吃亏,就押给你吧。有便宜让亲戚赚也应该。   宋朝举问起她的地契在手上吗?   地契?早被倭寇一把大火烧了,不过吴春柳说,地是烧不了的,有四边毗邻出证,谁也赖不去。   宋朝举同意了,答应先用吴春柳家西河那十顷地押银子吧,叫她出个字据。   连吴春柳这平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姑娘家也知道,那是她家最好的一块地,号称“金不换”。吴春柳不是心疼,而是心寒,她含着泪答应了,并索要纸笔,马上写文书。   二   胡宗宪正在巡抚衙门批答公文。俞大猷、谭纶、唐尧臣坐在下面。   胡宗宪感到很棘手,这次倭寇声东击西,频频得手,使官军处处被动,他连给朝廷的奏疏都没法写,既不能文过饰非,也不敢据实奏报。他把几位下属找来,想听听他们的看法。   俞大猷分析不能取胜的原因,在于我们各卫所的兵力仅够守卫,不敢出击,我们的机动兵力有限,必然疲于奔命。   谭纶觉得应有机动兵力。他不是带兵的,却也愿分忧,他已把乡兵重新召集起来,得训练训练才能上阵。   胡宗宪表示首肯,乡兵虽不可能充当主力,也可应急。两广狼土兵已到了,这回能好些。   俞大猷又一次提到,倭寇判断攻守难易,好像很准确,他仍疑心有内奸。   光疑心有什么用?胡宗宪叫大家留意访查、防范。查出来绝不宽贷。   送走了各位将领,胡宗宪把谭纶单独留下。   谭纶问起戚继光的消息,胡宗宪面带喜色,说已从山东出发了,总算把戚继光盼来了。他方才不好在众将领面前露出过分倚重戚继光的倾向,怕别人不高兴。   谭纶断言,他不会让胡大人失望的。   这时,徐渭进来,他向谭纶打了招呼。他依然一派儒雅*气概,他拿了一份公函放到胡宗宪案上,说,戚继光正昼夜兼程往浙江赶,这是从汜水渡发来的函。   到了汜水渡就快了,胡宗宪很高兴,浙江抗倭,正是用人之秋啊。   谭纶也说胡公慧眼识珠,果真把他要来了,这一下,浙江抗倭就有望了。   门上又有人来报,盐运副使宋大人来见胡大人。   胡宗宪叫快请。   徐渭从侧门出去。   宋朝举迈着方步进来,向他二人拱拱手,胡宗宪问他:“听说上次倭寇入侵,贵府一处乡间房舍险些蒙难?”   宋朝举说:“托胡大人福,躲过了一劫。听说戚继光快到了?”   他的消息这么灵?这令胡宗宪很诧异,胡宗宪回答说:“也就这几天了。”   宋朝举说:“戚继光真像胡大人说的那么神奇吗?我觉得他夸夸其谈,未必不是纸上谈兵。”   胡宗宪想起在京城浙江会馆宴席上戚继光与宋朝举唇枪舌剑的那场争论,知道宋朝举对戚继光抱有成见,就不想多说,但总还是自信地告诉他,自己看人是从来不走眼的。   宋朝举是有备而来,他禀报了表侄女练乡兵的事。这次倭寇之乱,吴春柳全家被杀,所在的涂下桥镇也毁于兵火,他们召集幸存百姓,开始办乡兵了。书本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戚继光 第十八章(3) 谭纶一听,拍手叫好。他就正在办乡兵啊!如果百姓都能办团练自卫,对防倭是有好处的。   宋朝举不敢顶撞谭纶,一边顺着他说,乡兵该办,但又强调,谭纶办乡兵是官办,吴春柳办乡兵可就是纯属私办了。谭纶认为,不必拘泥于形式。宋朝举说,百姓办乡兵,有一利必有一弊,民间一旦有了军队,对朝廷来说未必是幸事。万一上头怪罪下来……   这话等于给胡宗宪敲了警钟,“对朝廷来说未必是幸事”,这句话切中要害。乡兵、民间团练如同笼子里的老虎,一旦放出笼子,就怕再也关不回去了。历代君王都不会开这个口子。   胡宗宪肯定了宋朝举所言是有道理的。谭纶认为,民军辅助官军抗倭总是好事,浙江不比内地,可便宜行事。   作为一省最高行政长官,出了事,他必须全兜着,越雷池的事少干为妙。所以胡宗宪表态说,还是谨慎为好,宋公所虑不是没有道理的,有官员办,尚可控制,纯粹民军不宜放纵,还是解散为好。   宋朝举放下心了,没白来。   胡宗宪又问他们现在何处集结?   宋朝举说在涂下桥一带。   胡宗宪倒会用人,既是宋公表侄女领头,就烦请宋公去传谕他们,立即解散,各回各家,不过要好言好语规劝,不可伤民众之心。   宋朝举有些不情愿,说他去怕不合适。因劝阻表侄女,已经闹得不大愉快了。他去了,是公事也变成私事了。   胡宗宪却说这没关系,现在是官府出面,他想了想,又说那就麻烦谭知府同宋公走一趟,不就公私兼有了吗?   谭纶乐得应承下来。   三   戚继光一行人早已转为陆路,骑马来到了一处山林蓊郁的山下。   离很远,就听到有钟鼓之声悠然传来。   戚娴举头四顾说,这附近好像有寺庙。   戚芳菲向山上瞭望着,她看见了,山上有个小庙,红墙在绿树丛中露出一角。   陈子平禀报戚继光,想到庙里讨点水喝,吃顿斋饭。   正好大家又饥又渴,戚继光点点头,也该吃饭了。   一行人便沿着羊肠小径向山上走去。   戚继光一行来到庵门前,原来是个尼姑庵。除了灵水庵的匾,还有一块“大圆满觉”的匾额,戚继光仰视着,沉思有顷,觉得这匾很有学问。   陈子平就在灵水泉打水供大家饮用,战马也渴急了,一匹马居然饮了半桶水。   性急的戚芳菲便上去用拳头砸门,砸得咚咚响。   戚继光制止她,告诫她不可这么鲁莽,对出家人要客气有礼才行。   戚娴走过去,轻轻叩了几下铁门环。少顷,一个女尼出来开了庵门,这人正是王海云,如今法号穆空。   穆空作揖道,阿弥陀佛,施主有何事叩我庵门?   戚娴告诉她,我们去台州府,错过了饭时,想讨点斋饭吃,打搅了。   穆空扫了这些人一眼,说,请稍候,小尼这就去禀报庵主。   戚娴道了谢。   戚芳菲拉马就进了庵门,戚继光低声喝住她,让她站在庵门外等,不可造次,人家还没说让咱进呢。   不一会儿,穆空就出来了,说师父让她好好待客。戚继光一行欢天喜地进入灵水庵,戚继光告诫大家不可乱窜,只准在院中香樟树下歇息。   穆空在香樟树下石桌上摆了些碗筷,先舀水烧开冲茶,戚芳菲真渴了,一个人喝了两壶茶,戚娴笑她是“饮牛”。   少顷,师父穆静亲自端来一锅米粉和卤料,对戚继光作揖说,庵小,没什么好吃的,大官人只能暂且充饥了。   戚继光也作揖还礼,无端打扰,很过意不去了。书本网 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想看书来书本网 戚继光 第十八章(4) 穆静离开,穆空留下,一碗一碗地给他们捞米粉。   陈子平夺过漏勺说,我来吧。   穆空就退到树下站着。   吃了一口米粉,戚芳菲叫道:“喂,小尼姑,这米粉里没肉倒也罢了,我知道你们出家人吃素,可也得弄点葱、蒜、辣椒调调味啊,太没滋味了!”   戚继光用筷子敲敲碗边,又瞪了她一眼。戚娴也用脚碰了她一下。   穆空说:“对不起小施主,葱蒜也是佛门忌讳的。”   戚芳菲吐了吐舌头:“我哪知道佛门连葱蒜也不吃呀。就冲这个,八抬大轿请我出家我也不干。”   王夫人制止她,守着佛爷不可胡言乱语,会遭报应的。   戚娴说:“闭嘴吧,就你这德行,你下辈子也入不了佛门。”   停了一下,戚芳菲又对身旁的陈子平说:“这小尼姑长得挺好看哪。”   陈子平笑而不答。   戚娴听见了,制止道:“吃你的饭吧。”   戚芳菲说:“我听说,尼姑出家不是逃婚的就是石女,是真的吗?”   穆空听见了,一扭身走了。   戚继光生气地一蹾饭碗:“你怎么说话没轻没重的?再这样,我可要赶你回去了!”   戚芳菲噘起嘴:“过河拆桥,又忘了汜水渡有难那时候了。”   戚娴笑:“一俊遮百丑,今后还没人能说得了你了呢!”   戚继光对王夫人耳语几句,她找出两锭银子,算是布施,交给了庵主,穆静念了几声“善哉”。   四   台州城里一家铁匠铺,烘炉火光闪闪,几个赤膊铁匠正叮叮当当地在铁砧子上打造兵器。   吴春柳和金印指挥手下人把打造好的刀、枪装上一辆大马车,又用麻袋盖上,吴春柳给老板付了银子,二人跳上车,赶车人便挥鞭打马上路了。   马车在前边走,吴春柳和金印在后面跟着。   金印说自己想不到,他这肩不能担担、手不能提篮的秀才,会拿起刀枪来,时逢乱世,乾坤颠倒啊。   吴春柳笑说,正应了那句话,这叫秀才造反,三年不成。   但吴春柳可不想让金印造反三年。她问金印怎么想的?今年秋闱,他该去杭州乡试了吧?   金印很灰颓,一家人全都没了,他哪还有心思考举人、进士!   吴春柳叹了一声,觉得那真挺可惜的。听曹老先生说,金印的学问在台州数一数二。   提起曹先生,金印想起来了,曹先生也在吴家设过馆,给吴春柳当过西席,他问有这事吧?   本来女子是不能入馆的,因父亲钟爱吴春柳,他亲自课女还不算,从小就让她和几个兄弟一起跟先生念书。   金印心想,怪不得她这么有学养、有胆识呢,从前曹先生在他面前夸耀她,金印还以为是媒人专拣好听的说呢。   提起说媒,吴春柳不好意思地偷看他一眼。这事后来没成,都因为属相。金家嫌吴春柳是腊月羊。   那当然是风水先生胡说,他说腊月羊,没草吃,金印他爹信了,怕吴春柳没福气,就不肯让曹先生为媒了。   吴春柳凄楚地说:“谁想到一场倭寇之祸,我们俩倒这样走近了,我这腊月出生的羊,命运是不济,转眼间家破人亡。”   金印叫她别信这个,批八字的都说金印命好,大富大贵,家业兴旺,准吗?现在不也家破人亡、孑然一身了吗?   这倒也是。也不知为什么,这些天,吴春柳一会儿见不到金印就心里发空,她没亲人了,就把他当亲人依靠了。   金印深情地看了她一眼,他何尝不是这样。   吴春柳驻在的涂下镇虽已是一片废墟,有些残破的房屋又临时修复了,金印的民军在大房子外竖起了一杆旗,上书“抗倭义勇乡兵”。书本网 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想看书来书本网 戚继光 第十八章(5) 此时他们正在院子里操练,操练场上杀声响亮。吴春柳和金印也认真一招一式地跟着教习学武。   两顶轿在士兵簇拥下来到操练场驻轿。   金印看见,停下刀,对吴春柳说,你看,官府来人了。   下轿的正是谭纶和宋朝举。吴春柳不禁疑惑,表姑父领着个官来了?必无好事。   金印也猜不会是发军饷这样的好事。说不定有可能要收编我们,那可太好了。   凡事,吴春柳喜欢往最坏处打算,她说别想得太美,说不定是来解散我们的。   金印不相信,那怎么可能?除非他是倭寇!   谭纶和宋朝举走近,吴春柳先叫了声“表姑父”。谭纶问,这义勇乡兵的头领是哪位?   金印答,我是,我叫金印。   宋朝举介绍说,这位是台州知府谭大人。   金印和吴春柳都叫了声“谭大人”。   乡兵都停止了训练,围过来。   谭纶问金印,你是秀才?   金印答是。   谭纶说,你看,倭寇把我们的秀才都逼得拿起刀枪了!你们有多少人啊?   吴春柳禀报,开头五十多,现在过百了。   谭纶赞许地说,好,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为国为民分忧,你们都是好样的。又问他们办乡兵钱从何来?   一个乡兵说,都是两位头领典地、卖地筹措银子。   谭纶又点头赞许他们忠勇可嘉!   见谭纶根本不往正题上说,宋朝举急了,就抢话说,他和谭大人是奉巡抚胡大人之命,来解散他们乡兵的。   金印一惊,忙问,为什么?   宋朝举振振有词地说,朝廷不准民间自办乡兵、团练,违者以聚众造反论处。   吴春柳问谭纶,是这样吗?   谭纶不想伤害他们的自尊,就说,是倒是,不过……   金印忍不住激动地说道,你看,涂下桥昔日多繁华?今日成了一片废墟,家都没了,我们再不起来抗倭,命也没了,官府不能为百姓造福、安民,却又要把我们的手脚捆起来,任倭寇宰割,这叫什么官府?   众人都喊“对呀”“官府若能保台州平安,我们岂愿意舞刀弄棒”……   宋朝举强调这是官府之命,不可抗拒!   谭纶来了个折中,这样吧,你们的爱国之举值得称道。本府也正在办乡兵御倭,你们先办着,谁再问起来,就说是我谭纶乡兵一部,过几天我派个教习来。   宋朝举没想到他会这样包容他们,就说:“谭知府,这怕不妥吧?”   谭纶说:“有事我兜着。”声音不高,却斩钉截铁。   众人欢呼起来。   五   俞大猷正带兵追赶倭寇,一部分倭寇逃到灵江边,上了船,俞大猷率水师追赶,展开了水战。   另一小股倭寇,被截断了归路,不得不落荒而逃,逃入山林。   俞大猷命令一个把总追上去,务必全歼。   把总带兵紧追不舍。   这天,金印的乡兵正在席棚下吃饭,忽然有人报告金头领,山头烽火台报警了!   人们扭头一望,烽火台果然烟火齐举。随后又有哨探来报,有一伙倭寇正向这里袭来,离镇子不过二里地。   金印放下碗,说,好啊,正要找他们报仇呢,送上门来了!   吴春柳也不吃了,命令马上集合,出发迎敌!   队伍很快集合好了。乡兵成立以来,还没跟倭寇真刀真枪地较量过呢,人人兴奋得摩拳擦掌。   这伙倭寇由筑后领着,好歹甩脱了追兵,一路跑来,人人背着抢来的大包小裹,跑得踉踉跄跄的,正要越过镇子,筑后突然下令,进涂下镇里去!   一个小倭酋质疑道,这是上次抢过的镇子了,残垣断壁,有什么油水?   筑后骂他混蛋,到什么时候了,还想抢?这里一片废墟才好藏身!得找点吃的呀。 戚继光 第十八章(6) 于是这股倭寇就向镇里奔去。还没等进入镇中,里面突然喊杀声大作,吴春柳、金印带着抗倭义勇乡兵冲杀过来。   莫非是天兵天将?倭寇大惊,又扭头往回跑。   义勇军追上,接连砍倒几个背着包裹的倭寇。筑后不得不号令倭寇与义勇军接战。   双方杀得很惨烈。吴春柳捅倒了一个倭寇,不防背后两个倭寇挥刀偷袭过来,金印大叫一声:小心背后!   金印冲过来用刀架住倭刀,回头叫吴春柳,快跑!   吴春柳不肯跑,过来助战。   戚继光一行恰好经过这里,他们被一阵厮杀声吸引了,戚继光向镇里望去。   陈子平纵马要进去看看。   戚继光说,还看什么?他都看见倭寇了!   戚芳菲比谁都兴奋,太好了,刚来就碰上了!   戚娴说,看你乐的,像过年,打仗可不是闹着玩的呀!   戚芳菲不理她,鼓动父亲,咱们上去杀倭寇吧!   有人表示疑义,咱不到三十人,还没上任……   戚继光已决定参战,本来就是来抗倭的,岂能见到倭寇残害百姓而不闻不问?   戚芳菲大叫,太对了!   但戚继光随即让戚芳菲留下照顾她娘,令其余的人跟他上去。   戚芳菲气坏了:“看我不行啊?我不留下!”   王夫人也早从兵士手中要过一把刀,她也是将门之女,可不是纸糊的!   戚继光看了她一眼,只得答应一起上阵,嘱咐她小心点。   戚芳菲说:“娘,我给你保驾!”   戚娴又取笑她:“说不上谁给谁保驾呢,你小心点吧。”   戚继光双脚一磕马肚,一抖缰绳,那马箭一样冲出去,戚继光手舞长枪,威风八面。   乡兵到底没经过严格训练,与倭寇拼了一阵,渐渐敌不过倭寇了,不得不节节败退,有好几个民军被杀。   筑后得意地大叫:“上,全杀了他们!”   正在这危难之际,突然从大路上驰来一彪人马,虽然人数不多,却威风凛凛,杀声震天。   只见戚继光冲在最前面,还没等倭寇明白过来,戚继光已冲入倭寇群中,接连刺死两人,戚娴躬身马上,左右开刀,也接连劈死几个倭寇,连王夫人、戚芳菲也不示弱,往来驰骋拼杀。   戚芳菲只顾前面,却没发现一个倭寇从后头上来,从背后用大倭刀砍向戚芳菲,王夫人见了,策马上前,挥刀将倭寇的刀柄砍断了。   戚芳菲这才吐了一下舌头。   但筑后很快发现,官军人数极少,就大声喊,别怕,不是大股官军,他们没几个人!   吃了定心丸的倭寇于是复又聚拢来,向戚继光他们逼近,箭如飞蝗。戚继光带的护兵哪见过这阵势,纷纷后退,乱了阵脚。戚继光见情势危急,又大吼一声,纵马杀过去。   戚娴、陈子平趁机掩杀过去,倭寇大乱,四处逃窜。   乡兵得救了,金印、吴春柳看得目瞪口呆,金印终于明白过来,说了声:“是官军,上啊!”随后民军复又杀回助战。   倭寇支持不住了,扔下一地尸体和抢来的财物,筑后带头逃走,戚继光又率人追杀一阵,天渐渐黑了,见倭寇遁入山林,才踅回来。    戚继光 第十九章(1) 一   百姓和民军把戚继光一行人团团围住了。   金印上前说,今日若没有你们来援救,我们全都得叫倭寇杀死。   吴春柳问,不知大人是哪个卫所的,来得太及时了。   戚芳菲抢着说,什么卫所?我父亲乃朝廷新派来剿灭倭寇的三品都司佥书。   吴春柳看了金印一眼,怪不得官军人少,又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呢,原来是家眷。   戚继光瞪了戚芳菲一眼,向大家拱手说,在下戚继光愿为浙江平安而尽力。   民军和百姓欢呼起来:“有戚大人这样的将领,我们有盼头了”、“这戚将军真是猛虎下山一样,没等到任就大显神威”……   戚继光问金印,他们不像是官兵啊,怎么有旗帜有武器?   金印禀报说,他们都是本地人,上次闹倭寇,涂下镇成了焦土,死的死、伤的伤,大部分人都叫倭寇掠到海岛贼窝里去了,他们想报仇,就拉起了乡兵队伍。   戚芳菲指着大旗让戚继光看,还有名堂呢,叫抗倭义勇乡兵。戚继光为乡兵大声叫好,说了很多鼓励的话。   戚继光可没说不能办乡兵的话,他的官职比谭纶、宋朝举都大,又是带兵的,这令乡亲们大受鼓舞。   戚继光给他们鼓了劲,说众志才能成城!他又问金印,谁是头目?   金印一指吴春柳,我和她。   有人说,金印是秀才,吴春柳是吴御史家的千金。   连御史家的千金都拿起刀枪了,戚继光很受感动,他记住了金印、吴春柳的名字,承诺等他安顿好了,叫他们去找自己,戚继光正好有些事要请教。   金印别提有多高兴了,戚大人太客气了。他一来,金印顿感有主心骨了。   吴春柳说前几天谭知府、盐运副使还奉巡抚之命要解散他们呢。   戚继光说岂有此理!哪个谭知府?谭纶吗?   金印说谭知府还好,答应先练着,若依盐运副使,马上得解散,怕我们造反!   戚继光说,练兵自救,抗倭守土,何罪之有?没人要你们,我要!   众人又欢呼起来。   当戚继光一行来到台州郊外长亭时,见亭边摆着桌案,上边有酒肉,谭纶和一批官员早等在那里迎接戚继光了,其中有俞大猷,也有徐渭,他是代表胡宗宪。   离很远戚继光就发现了,忙跳下马来。   谭纶迎上去道,恭喜元敬兄,人未到,捷报先到啊!   戚继光还没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捷报。   谭纶说,你还装!在涂下桥,你不是半路杀退了一股倭寇吗?县令和当地百姓都上书给本府了。   戚继光的语气绝对是轻描淡写,那不过碰上而已,一小股,小试牛刀罢了。   戚继光向徐渭拱手。徐渭说,这几天,胡巡抚一直在盼你到呢,如果不是有公事缠身,他本来也要赶到台州,到长亭来迎接你的。特嘱我代他敬你一杯。来,拿酒来。   一个通判端着漆盘过来,几个人各拿起一只杯子。   戚继光饮了一小口,道了谢,把目光掉向长大身材的俞大猷道,这位想必是俞总兵了?   俞大猷这才上前,在下俞大猷。   戚继光显得很兴奋,到浙江,他第一个想认识的就是俞将军,威名素著,一个王江泾大捷,令人扬眉吐气。   俞大猷最不愿提王江泾大捷,扫兴。   谭纶想岔开这敏感话题,就提议喝杯下马酒。谭纶举杯说,期望戚将军旗开得胜,剿倭成功。   俞大猷也与他碰了一下,说了句尽在不言中,一口干了。   戚继光说感谢诸君厚爱,我戚继光敢不竭诚效力朝廷、效力浙江!   大家都一饮而尽。   二   沈四维和小福历经艰辛跋涉,终于到了杭州。她以为戚继光的衙门在省城,就和小福直接来到巡抚衙门来打听。投了帖子后,就坐在台阶下的石狮子旁等待着。 戚继光 第十九章(2) 不一会儿,一个通判出来,问,谁是戚大人的亲戚?   沈四维站起来说是我。   通判说替她问过了,戚大人的任所在台州,因为那边倭寇闹得厉害,连巡抚大人也多在台州办公。若找,就上台州吧。   沈四维告谢后离开。她领着小福吃了一碗阳春面,饭平常,却要了一个西湖醋鱼,甜甜酸酸的,一条一斤多重的鱼差不多全进了小福肚子,还直舔嘴唇说没吃够。沈四维说,反正一两天内不会离开杭州,明天再吃,要一条二斤重的,叫他吃个够。   小福不明白,沈四维为什么不急着去台州找戚继光,又不着急找店住,东打听西打听的,最后雇了一辆马车,把他们拉到离城很远的清泰门,原来钦差赵文华的衙门在这。   沈四维与小福远远地看着有三间黑漆门楼、九层台阶的衙门,小福问,这是什么衙门哪?和严嵩的相府不相上下了。   沈四维告诉他,赵文华官衔虽没总督、巡抚大,可权比他们大,   小福并不知赵文华是干什么的,沈四维说,赵文华是严嵩的干儿子!你在相府呆了那么多年,难道不知道?   她这一说,小福想起来了,那年严嵩过七十大寿,他有个干儿子,是工部右侍郎,送了一套九扇屏风,全是用玉雕出来的,听说赶上一座金山贵了。   沈四维说,对,就是他。   小福不明白沈四维找他干什么?这不是耗子给猫捋胡须吗?万一叫他认出来,把咱抓回去交给严嵩怎么办?   沈四维说他并不认识自己。   小福又问,那你找他干嘛……?   沈四维叫他别问了。认了门,沈四维并没什么动作,她要在附近找个客栈住下再说。   小福一指不远处的街口,那有一家。   他们就向那家清泰门客栈走去。沈四维和小福住下后,洗漱完了,天色已晚,店家推开门,问他们想吃点什么?再晚了灶上就封火了。   小福随口就要锅盔。店家根本听不明白他说什么。   沈四维笑了,杭州可没有“锅盔”,小福又想起了西湖醋鱼。沈四维就叫店家来两屉素菜包子,一个西湖醋鱼,要一条大一点的。   店家出去了。小福问她,到了杭州停几天干吗?怎么不去台州找戚大人,还住店呢?   沈四维说还有事没办完呢。   不一会儿,店家先端来两屉素菜包子,说西湖醋鱼慢一点,勿急。   二人吃着包子,小福嫌没肉、不香,沈四维又叫来店家,再添一屉全肉的。她告诉小福,素菜包子是杭州名吃,比有肉的还贵呢。小福不信,菜怎么能比肉贵?   一边吃,小福忽然有所悟,问沈四维,严嵩那个干儿子是不是也是仇人啊?   沈四维说,他比严嵩还坏。   小福明白了,她是找他来算账的。   正巧店家端了肉包子和西湖醋鱼进来,沈四维忙打岔说,没吃完呢,算什么账!   幸而店家没在意,嗬,这条鱼在头号鱼盘里还是头尾探出二寸,少说有三斤。乐得小福眼里直放光。沈四维对店家说,太大了,有三斤吧?   店家说,四斤八两。你不是要大的吗?   是呀,你并没讲多大呀。沈四维挥挥手。店家出去后,沈四维对小福说,这回你管够吃吧。   小福根本顾不上吃肉包子了,专门吃鱼。   沈四维早撂筷子了,她叮嘱小福,一会儿我出去一趟,天黑了你就躺下睡,若是到明天早上我还不回来,你就结账,上台州去找戚将军,他会收留你的。   说罢把写好的信,还有半贯钱放在他手上。   小福不吃了,一听这话快哭了,他害怕,要和她一起去。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最好的txt下载网 戚继光 第十九章(3) 沈四维说,这话像一个男子汉大丈夫说的吗?我是怕万一,我会回来的,我不回来上哪去。   小福才不说什么了。   这天晚上,天阴着,是个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赵文华府陷入沉寂中,只有上夜的人提着灯笼不时地在各进院子里巡行。   一个黑影从高墙上轻盈跳下,正是沈四维,她腰挂短刀,脚步轻轻地走在回廊过道上。   一连看了几进院子的上房,窗上都一团漆黑。她躲在廊柱后,看到一个提灯人过来,便从后面扑上去,左胳膊一夹,扼住他喉咙,那人扔了灯笼,一声出不来。   沈四维将他夹到一个空房子里,告诉他,若想活命,就老实告诉我,赵文华住在哪一间?   那人吓坏了,一个劲求饶,求沈四维别杀他,他说在二进东头那一间。   沈四维让他带路。   那人道,行是行,去也白去,赵大人上台州去了,确实不在省城。   沈四维让他少啰嗦,马上带她去!   那人拾起灯笼,在沈四维胁迫下向第二进院子走去。   到了房前,这间屋子有灯光。沈四维用刀子挖开窗户向里一看,一张大床上睡着一个女人,并无赵文华的影子。   那人道,我没骗你吧?   沈四维好不泄气,又令他送自己出去。   那人连忙应允,行、行。   三   为见戚继光,胡宗宪特地从杭州赶到台州,这天陪戚继光游览号称南长城的府城,来到兴善门。   胡宗宪和谭纶、徐渭陪着戚继光在长城上走着,在兴善门四顾,但见灵江东去,波光闪烁。它背靠大固山,前濒灵江,远看,府城宛如游龙,顺山势蜿蜒而去,十分壮观。   胡宗宪很有几分自豪,怎么样,这府城墙可与北边的长城媲美吧?   戚继光为台州能有这样坚固、完好的府城而高兴。确实雄伟,还有护城、瓮城呢,在中国也数得着了。   胡宗宪说,台州人有句话,不上古城走,枉在江南游,台州人很以府城墙自豪呢。   这城墙为东晋太守辛景始建,当初是为抵抗孙恩义军造反而修筑,规模不大,谭纶告诉他,戚继光现在看到的城垣,是唐高祖武德年间扩建的。   除了御敌,徐渭说它也有防洪之妙用,现在防倭也派上了用场。   胡宗宪忽然问戚继光,你尝过我们临海的小吃糟羹吗?这可与唐代修府城有关。   戚继光以为糟羹是一种汤,胡宗宪说不是。他回头让庞举到西街买几碗糟羹来,让他品尝品尝。   庞举跑下台阶,谭纶说,这糟羹不是汤,黏糊糊的,什么好吃的都可以往里放,文长先生就会煮糟羹。   戚继光很感兴趣,徐渭说,其实糟羹做起来也不难。先在锅里加油,炒好肉丝、冬笋丝、香菇、木耳、鲜蛏、豆腐干、油泡、豆面、川豆板、芥菜,再用米粉来调水,烧开,搅成糊状就成了,味道鲜美,元宵节正是天寒时节,一次搅好,可吃上半月不会坏。当年修府城的人图省事,就常吃这个,吃时热一热就行了。   戚继光忽发奇想,兵士行军打仗常吃不上饭,煮糟羹省时间,又是热的,也可应急啊!   胡宗宪笑了,真是卖啥吆喝啥,还没尝到糟羹什么味,你先想到行军打仗用得上了。   这时庞举带着点心铺老板提着红漆食盒上来了,揭去盖,里面有几碗糟羹,还冒热气呢,戚继光用汤匙舀着吃了一口,赞道:香,真香!   徐渭尝尝,用挑剔的眼光品评说,还不算精到,还不如他的厨艺呢。   胡宗宪和谭纶也吃起来。   胡宗宪说,台州凭借府城之险,倭寇几次来犯,都没能攻破城池,只是有些地方年久失修,坍塌处多,也该修整了。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最好的txt下载网 戚继光 第十九章(4) 戚继光仔细察看着说,城垣虽固,但也有缺陷,瓮城临水这面太直,容易被水冲决堤,何不修成圆弧形或马面形,才利于行洪。   谭纶说这个主意好!   戚继光指出还有更大缺陷,连北边长城也一样,防守起来兵士会吃苦,如能每隔一段修建一座空心敌台就好了。   胡宗宪不知空心敌台是个什么概念。   戚继光在防守蓟州时,曾试着在长城上修过两座空心敌台,因得不到兵部支持而作罢。戚继光见胡宗宪感兴趣,就蹲在地上,用树枝画图示意。空心敌台的好处是可以藏兵,底层又可储藏粮食、兵器,士兵可在里边休息,顶层用来瞭望、攻守,不是更好吗?   胡宗宪拍手叫好,戚继光一来就有此绝佳动议,胡宗宪说太好了。在这里无须兵部首肯,他说了就算。他让戚继光画个草图出来,他筹银子,省里和台州各出一半,银子一到,即可动工。   谭纶愿出一半,台州受益嘛。戚继光原本是顺口说说罢了,没想到胡宗宪这么认真,雷厉风行,是个干大事的人,觉得这次调来浙江是来对了,没有伯乐,光有千里马又奈何!   又转了一阵,来到灵江畔,胡宗宪忽然问他,怎么没在杭州落脚、停留?   戚继光照本实发,兵部勘合说得很明白,他防务在台州啊,没必要在杭州耽误时间。   看来,戚继光根本没听懂胡宗宪的弦外之音,谭纶望着胡宗宪笑,说他就是这么个不会圆通的人。   戚继光还没明白,怎么了?这和圆通有什么关系?   谭纶只好点明,还不懂?省城是江南大钦差赵大人的驻节地,你居然越过他这个门槛?   戚继光这才恍然道,哦……不过,他连胡大人的门槛也都越过了呀!胡大人挑理了吗?   胡宗宪忙说,他怎么会。不过,赵大人不同,他万万没想到戚继光会越其门而不入。   戚继光还振振有词,以后总有机会见的嘛。   胡宗宪看了谭纶一眼,哭笑不得。他说,好在,赵大人马上到台州来了,他教给戚继光一套说词,见到赵文华时,就说原本要去杭州进见,因得到他来台州巡阅的消息,就直接赶来台州拜见了。   干嘛非拍他马屁!戚继光心里反感,就很不以为然地说,这又何必说谎呢,反倒做作。   谭纶望着胡宗宪、徐渭笑,他这种人,你教不会的。   胡宗宪也无奈地笑。他一边向轿子走,一边催促大家回城,给戚继光接风的宴席准备得差不多了。宴席就在台州胡宗宪的别馆举行。台州是抗倭重镇,胡宗宪一个月总要有半个月坐镇台州。   四   下属都明白,胡宗宪专程从杭州赶来为戚继光接风,这种风光不是谁都能有的。   大厅里剩了一桌残席,客人都已散去,仆人正在收拾碗盏。   饭后,胡宗宪和戚继光坐在凉亭上观赏着水池里的游鱼。   胡宗宪说,席间大家对戚继光都寄予厚望啊。意思到了,希望戚继光不辱使命。   戚继光看出有的将领那嫉妒的眼神,就说,远来的和尚未必会念经,尽力就是了。   胡宗宪一直觉得,除了力剿,还要招抚,招降那些依附倭寇的中国人,可能事半功倍。   剿抚相成,戚继光并不反对。但他以为,必须以剿为主,以招降为辅,不能本末倒置。席间俞总兵告诉他,各卫所缺员多,老弱残兵多,纪律崩坏,这与他整饬前的山东卫所大致相同。他刚来,还不知怎样下手,他想先去摸摸底。   胡宗宪却说这不忙。   戚继光一直没听胡宗宪分派他具体军务,心里有几分不托底,浙江军务也是千头万绪,不知让他干什么?要领兵,兵在哪里? 戚继光 第十九章(5) 胡宗宪说这都来得及。赵文华已经动身到台州来了,可能要在这住一阵子,也是坐镇的意思。究竟干什么,恐怕要他定夺。   戚继光心里咕咚一沉,哦了一声。兵部文书上可说得很明白,他归胡大人提调。意思当然是请胡宗宪发令了。   胡宗宪笑了,说我胡宗宪可是得听赵大人调遣啊。   原来如此,戚继光不言语了。   胡宗宪看出他不高兴了,但还是劝他,必须尽早去谒见一下他,这并不失身份。   这倒谈不到失身份,戚继光主要是对赵文华的人品、官声不敢恭维,所以他说胡公言重了。   胡宗宪进一步开导他,更何况,从礼节上说,下级见上司,也应该呀。   戚继光驳不倒胡宗宪,只好应承,好吧,如方便的话,胡大人陪我去好吗?   胡宗宪笑了,没想到这也要人陪。胡宗宪耍了个滑头,说他还真的不方便,陪不了他了。   戚继光还没明白胡宗宪的“不方便”是怎么个不方便法。不得已,戚继光只得说,那好吧。   一直闷头喝茶的徐渭与胡宗宪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光。   五   台州的紫阳街,是一条古香古色的长街,也是闹市区,据县志载,这条街远在宋代就很繁华了。   这是一条铺着青石板的古巷,长长的一眼望不到头,两厢多为木板门市,各种招牌、幌子琳琅满目,从揽秀楼望过去,炭行街、五凤坊、白塔桥各处,直到灵江,故衣店、当铺、钱庄、绸布店、茶楼、银店,还有*在门前打情骂俏的青楼,应有尽有,一应俱全。   在紫阳街的一个大门洞里,与居民杂居,有一座很普通的民宅,这是戚继光临时租下的房子。   官家居然没替他安排,谭纶倒是在山下替他们号下一处清静的院落,一来要买下来,二来价格太高,戚继光不想住,就自己找了这一处,虽不气派,却也实用。   此时王夫人和王升和正带家人收拾房间,除五间正房外,还有两栋厢房,也是各五间。   比起戚芳菲的家,她都看不上眼,就住这破房子呀?原来我们家还有后花园呢。   陈子平给她使了个眼色。   戚娴说,你还挺讲究呢。这话别在你爹跟前说,小心他骂你。   王夫人说,你父亲过清贫日子过惯了,从来不肯铺张。   戚娴倒是对这条光怪陆离的紫阳街感兴趣,不明白怎么叫紫阳街?是紫阳高照的意思?   这时王升和发现,谭纶轻车简从地来了。   王夫人连忙迎出去,只见谭纶带了几个随从,挑了几担米、蔬菜、木柴进来。   王夫人说,哎哟,谭大人这是干什么?   谭纶想得倒挺周到,家刚来,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不好张罗,先送点来,省得他们跑街。   王夫人一再道谢,又说到处是灰土,连坐的地方都没有。   戚娴又问起紫阳街的来历。   谭纶说,它与紫阳高照无关,宋朝时,道教南宗初祖张紫阳是这里人,前边不远有他故居,还有紫阳桥呢。他的一部《悟真篇》,奠定了道教修炼学说。   戚娴问,是炼内丹的那个张天师吗?   正是。谭纶很惊诧,她小小年纪,还知道内丹之说?张紫阳不主张炼外丹,视外丹黄白为旁门邪术,他认为“人人本有长生药,自是迷途枉自抛”,他主张按照万物化生法则,反其道而修炼自己的精、气、神。   戚娴不禁对紫阳街有了好印象,原来这里住过张天师!   谭纶观察了一下周围吵闹、脏乱的大杂院,让他们简单收拾一下,能住就行。过几天还是得帮他们找房子,这不是久住之地。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书本网 戚继光 第十九章(6) 王夫人说戚继光还说喜欢与民同乐呢。   谭纶问,元敬兄上哪去了?   王夫人说,不是去拜会赵钦差了吗?   谭纶心下一喜,心想,石头也有开窍的时候。他走得倒挺早,就问都带什么去的?   王夫人说,好像带了破倭寇的几条议案,昨晚上写写改改的,折腾了大半夜。   谭纶愣了一下,又问,没带别的?   别的是什么?王夫人不知道,她说好像没有别的。   谭纶打了个唉声,心想,坏了!真应了那句话,孺子不可教也。   王夫人似有醒悟,是不是应当带点见面礼?你没提醒他?   谭纶直摇头,官场历来不成文的规矩,谁不懂,这还用提醒吗?   王夫人还真提了一嘴,他马上给堵回来了,他说,你看我给谁送过礼?这倒也是,王夫人刚过门时,他到兵部去办袭爵手续,一连跑了几次京城,人家也不说不能办,可就是拖起来没完,有人提醒他,得送礼打点员外郎、主事,他的倔劲上来了,说这世袭爵位是太祖皇帝封的,太祖可没说要送礼打点,我看谁敢不给我办?后来兵部的人看他实在榨不出油水了,不得不给他办了。   谭纶不禁摇头哈哈大笑起来。   六   赵文华昨天就到了台州,一晚贵客盈门,几乎推不开。礼单就在桌上堆了半尺厚。赵文华为官数载,给人送礼,收礼更多,初时还有所节制,自从他听了义父严嵩的回答,他的手脚就放开了。有一次赶上过大年,他坐在严嵩的客厅里,不上一个时辰,礼单就装满了两只画缸。他问义父,能记住都谁给他上礼了吗?严嵩回答得真妙,谁送礼,记不住,谁没送,他记得一清二楚。   戚继光就是让他记住的人。   戚继光本来姗姗来迟,却又是空手。见他进来,赵文华屁股也没欠一下,上下打量他几眼,又往他身后看看。也许抬礼担的人在后头?   身后空空如也,只有陪来的陈子平留在了门外,手里只有一根马鞭子。   礼在其次,赵文华认为这是蔑视他。   戚继光行礼后说,在下听说赵大人到台州来了,特来参见。   赵文华不能太过分,就说,好啊,坐吧。你哪天到的呀?   戚继光回答得很简短,前天。   赵文华摆出公事公办的谱来,不无训斥地说,你路上怎么走了这么多天?明知浙江倭患严重,你这是贻误军机呀。   戚继光一愣,马上为自己剖白,卑职接到兵部勘合后,第二天就上路了,昼夜兼程,不敢有丝毫怠慢,只是因运河正逢枯水期,船在汜水渡搁浅,也只耽误了一天。   赵文华哼一声,说虽不认识他,却帮胡宗宪举荐了戚继光,所以告诫他,得拿出本事来好好干才行。   戚继光忙答应一声是。   赵文华问他可否是世袭官?戚继光又说是。   赵文华语气流露出几分轻蔑,世官不比流官,好混,一出生就可能因袭长辈的官。什么本事也没有,一样混饭吃。   他这意思很明白,戚继光也未必有真本事,凭着祖宗的功劳就可混饭吃。戚继光感到受了屈辱,就争辩说,我虽为世官,却从未躺在祖上功劳簿上。我自幼苦读兵书,寒暑习武,我中过武举、进士,从不敢有丝毫懈怠。他说这几天还写了一份抗倭对策。   说罢他从袖子里拿出几张纸,刚要呈上,赵文华却端着茶杯站了起来,说他还有事,今天就这样吧。   好,端茶送客了,不等戚继光反应过来,赵文华已经放下茶杯,从后门出去了,根本没正眼看他一眼。   戚继光气坏了,这叫什么上司?给他吃了个闭门羹。   徐渭够得上八面玲珑,又善神机妙算。戚继光碰钉子的事,他马上知道了,当一个笑料来对胡宗宪说。他说戚继光这人,迂腐得可以,真的空手去见上司了。   胡宗宪并没有贬他的意思,只是觉得他不识时务。胡宗宪叹口气,难怪谭纶说,他这人教都教不会,果然如此。   徐渭认为戚继光是矫情。他又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未必真的不懂,装清高罢了。   胡宗宪很为难。照理说,他给不给赵文华送见面礼,与我何干?可他是来助我抗倭的,他得罪了上司,我夹在中间不好周旋,这于抗倭不利呀!   徐渭冷笑,那怎么办?难道还得替他进贡不成?   这话倒引起了胡宗宪的注意,他皱着眉头思索起来。   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书本网 戚继光 第二十章(1) 一   王夫人正忙着,金印和吴春柳进来了。王夫人没认出来,问,二位找谁?   金印说,师母不记得我们了吗?那天我们与倭寇厮杀,是你们救了民军哪。   王夫人这才想起来了,拍拍脑门,说自己忘性大。她一指金印,说他是秀才,吴春柳是御史女儿,没记错吧?   金印笑了,对,我是金印,她叫吴春柳,都是来投奔戚将军的。   王夫人把他二人延入客厅,一迭声叫快请坐,又叫戚娴快沏茶来。   戚娴沏茶上来,问候道:二位好。   王夫人目不转睛地盯着眉清目秀的金印看,看得金印都不好意思了。   王夫人问金印多大了?   金印说,回师母,今年十六。   这么小就有功名了?王夫人问他中秀才是哪年?   吴春柳替他回答,是前年,才十四,都轰动江南了,若不是遭遇不测,他今年应当参加乡试,凭他的才学,一定能高中榜首。   王夫人夸奖他,真是有志不在年高啊!   停了一下,王夫人又说,他家人好像都让倭寇害了?   金印点头。   王夫人追问,什么亲人也没有了?   金印又难过地点点头。   王夫人叹了一声,真不幸。又问吴春柳,你们俩想投靠戚将军,是不是?   金印说,自从家毁人亡,他立下平生之志,就是杀尽倭寇,为亲人报仇,他自知办乡兵成不了气候,想投靠戚大人,又怕他不肯收留,毕竟自己手无缚鸡之力……   吴春柳说,那天戚大人亲口答应了的。   王夫人做主了,替戚继光收下他们。   金印急忙道谢。   吴春柳也说,谢谢师母。   他们反正也要等胡宗宪回来,就帮王夫人收拾房子。   戚继光此时心情坏极了,他本想回家去蒙头大睡,却又鬼使神差地来到胡宗宪的衙门。   见戚继光进来,胡宗宪站起身相迎,二人分宾主坐下后,胡宗宪一直在察言观色,试探地问,去拜见赵大人了?   戚继光说去了。   胡宗宪问他,怎么样?   戚继光不语。   胡宗宪不能再刺激他,就颇为同情地问他,怎么,他轻慢了你?   戚继光一腔愤懑忍不住喷涌而出。如果不是为了抗倭,我马上会挂印走人!赵文华见了我,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冷冰冰的,脸上像能刮下一层霜来,居然指责我到得晚了,贻误军机!我刚想把我想了很久的抗倭对策交给他,他竟端茶送客,抬起屁股走人了!   胡宗宪不但没表同情,反倒纵声大笑起来,连眼泪都笑出来了。   戚继光恼怒地问他,笑什么?   胡宗宪马上又收敛了笑容,遮掩地说,啊,没什么,没什么。那么,要你管什么,总有个交代吧?   戚继光说,也没有。   胡宗宪告诉他,好在他过后对胡宗宪交代了,让戚继光管卫所的屯田。   戚继光大吃一惊,从椅子上跳起来,问,什么?管屯田?管种地?   胡宗宪故意轻松地说,屯田好啊,屯田又轻闲又没危险,这是很肥的差事呀,别人巴结还巴结不上呢。   好像挨了当头一棒,戚继光气鼓鼓地说,他不是来找肥缺的。这不公平,既然调他来浙江,就是来抗倭的、打仗的,却让他屯田,那他何必来?在山东,他也没沦落到管屯田的地步啊!他觉得这是对他的侮辱。   胡宗宪让他稍安毋躁,会有英雄用武之地的。但戚继光得容他通融通融。   怎么通融?为什么要通融?难道我戚继光是草包,需要别人额外提携吗?他气得转身就往外走,胡宗宪叫了几声他也不理。   胡宗宪不禁无奈地摇头。   二   一阵《满江红》的旋律从戚继光的住室飞出来,戚继光正在吹箫,箫声呜咽,很悲凉。他会吹箫,但不常吹,只有他极度郁闷、遇到重挫时才会想到借呜咽的箫声发泄胸中的苦闷。 戚继光 第二十章(2) 箫声一起,家里人都不安起来。大家连走路都放轻脚步,说话也细声低语,唯恐惹恼了他。   院里,一棵樟树下,陈子平与戚娴、戚芳菲坐在一起。   戚娴一听哥哥吹箫,知道他是碰上不顺心的事了。这几天他话也懒怠说,不知怎么了,是不是在外头受了气?   陈子平也不知根底,想来想去,只能是在钦差赵文华那受了气,胡巡抚对他可客气了,谭知府是老友,更不必说了。   戚芳菲问陈子平,那天听见赵文华跟爹谈什么了吗?   陈子平摇摇头,没听见,他又不能跟进去。不过,奇怪的是,戚大人很快就出来了,用陈子平的话来形容,没有放屁的工夫,就见他脸色铁青地出来了。   戚芳菲却一点都不同情她干爹,认为受气也是自己找的,多余去见他,赵文华本来不是好饼,是大奸臣,害死她爷爷的,就是他。干嘛去巴结他?受气也活该!   戚娴斥责她,你怎么说话呢!在一起共事,下级拜见上司,这是应该的呀!叫她少跟着掺和。   金印临时住在西厢房里,他不懂吹箫在这个家庭中意味着什么,也不关心。   金印正在看书,王夫人进来。金印忙放下书站起来,叫了声师母。   王夫人问他,吴春柳呢?金印说在厨房帮忙呢。   王夫人说,这粗活哪用她干。她冷眼观察,看吴春柳对金印挺好的,他们俩倒挺般配。   金印告诉她,他们之间,还真有过一段断线姻缘。家父在世时,他的业师曹先生认真撮合过这事,两家也算门当户对。后来一个算卦的说吴春柳命不好,女孩属羊已经不好,她又是腊月生,腊月羊,数九寒天没草吃,金印父亲就不肯再提这门亲了。   王夫人笑了,她可不信这些命相相克的话。她有根据,命相上说,火克金,而戚继光是金命,王夫人恰恰是火命,他们并没相克呀,结婚十年了,不是过得和和美美吗?   金印说他也不信。   王夫人突然说,她有个想法,说出来,叫他别怪她。   金印很觉奇怪,但还是礼貌地说,师母尽管说,我怎么会怪你呢?   王夫人叹口气,说她一直想认个义子,却没碰上相中的。自从见了金印,别提有多可心了,她想认金印为义子,不委屈他吧?   金印显然没有思想准备,愣了一下,但马上说,这是我求之不得的,我怎么会受委屈呢?   王夫人便拉住金印的手说,我一见了你,就喜欢上你了,这也许是咱娘俩的缘分。我快到三十岁了,尚膝下无子,我早就在物色义子了。   金印觉得这事不可马虎,戚继光的想法更重要。于是他说,他虽乐意,可不知戚大人乐不乐意。   王夫人叫他放心。戚继光总在她面前夸金印,说他文武双全,是不可多得的人才,戚继光也一直在物色义子呢。王夫人说,先不管他,我认了你做干儿子,他就当然是你干爹了。   一听这话,金印扑通一下给王夫人跪下,说了声“娘请受儿一拜”便连叩了三个头。   王夫人扶起他来,从怀里摸出一个绿莹莹的玉扳指,套在金印大拇指上,说,这绿玉扳指送给我儿当个见面礼吧。你别小看这扳指,这是祖上传下来的。   金印千恩万谢。   王夫人又说,姓呢,你乐意改就改,不改就还姓你的金。   金印倒很会做人,既认了义父母,哪有不从姓的呢?他想了个两全的名子,就叫戚金印吧,好歹也把他生父的姓带上了。   王夫人咧开嘴乐,一连声叫好,就叫戚金印。   金印问她,好像父亲在家,是不是过去给父亲磕个头啊? 戚继光 第二十章(3) 王夫人摆手说先不用。这两天他气不顺,等他高兴的时候,咱家还得办一桌筵席呢。   三   胡宗宪与谭纶正在他的官邸弈棋,胡宗宪手执黑子,停在半空,忽然说,你说人生像不像下棋?   谭纶说像,只是棋术各异。有人每走一步都深思熟虑,有人则是常下出其不意之棋,有人是稳操胜券,有人是一招不慎满盘皆输。但最终是输赢有定,又像冥冥中上天在主宰。   胡宗宪推了棋不下了,是呀,有人的棋直来直去,从规矩上说,毫无瑕疵,却不合世情。你说这棋是高哇还是低?   谭纶说,胡大人不像说棋,是别有所指呀。   胡宗宪反问,我指谁?   谭纶手指蘸着茶水在桌上写了一个“戚”字。   胡宗宪抚掌大笑,说先生就是一个棋艺高明的人,不像那个呆子。   谭纶替戚继光打抱不平,可你得承认,他人虽呆,却是个刚正不阿的君子。   胡宗宪并不苟同,摇头道,这种君子,是文王、周公时代的人物,过时了。   谭纶适时地反戈一击,可胡公赏识他呀!   胡宗宪一声叹息,光我一个人赏识他有什么用?赵大人委派他办屯田,我又能怎么样?还不是无力回天?   谭纶趁机为戚继光说话,胡大人好人得做到底,既请了神来,就得烧香,就得让他显灵啊!   这话说到胡宗宪心里去了。胡宗宪承认,让他管屯田,虽不能说是大材小用,却是弃其长用其短了。管屯田的人,闭着眼睛也能摸一个,可良将却是百年一遇。   胡宗宪对戚继光能有如此高的评价,作为至友,谭纶心里很为他高兴。谭纶说,他撞南墙很正常,也难怪。别人给上司送礼还怕找不到门,他倒好,两手攥空拳就去了。   这个倔人,弄得胡宗宪也不好说话。人家不重用他,并没说送不送礼的事,让他管屯田,一点毛病都没有。屯田总得有人管啊。   谭纶又将了胡宗宪一军,还是那句话,谁请来的神谁烧香,只有你胡大人能扭转乾坤。   胡宗宪又长叹一声,好吧,谁让我爱多管闲事了呢!   谭纶一下子觉得透了亮,胡宗宪想办,就手到擒来。谭纶说这可不是多管闲事,这是正事。   胡宗宪嘱咐谭纶,不必告诉他什么,这人很自尊,大智若愚,也是一种活法。   谭纶向他保证,绝不会多嘴的。   胡宗宪又问谭纶,你不是在练兵吗?   谭纶说,练点乡兵以自保本土。他用束伍法,自裨将以下节节相制,进止齐一,已有千余乡兵,足可上阵了。   胡宗宪笑了,原以为谭纶不过是一介书生,却不料沉毅知兵,好,有他与戚继光,胡宗宪不愁倭寇乱浙了。   四   当戚继光坐的轿子临近紫阳街口时,举目纷乱的紫阳街,在汹汹人流中忽然发现了一个熟悉的、令他心跳骤然加快的人影,他先时以为自己看花眼了,可仔细看,没错,就是她!原本以为相隔阴阳两界的沈四维居然活着,而且冥冥中的主宰,又把她送到了戚继光面前。他惊喜地用力拍打轿杠,大叫停下,快停下。   轿夫把轿子停在紫阳街口,骑马跟在后面的陈子平忙过来问,怎么了,戚大人?   戚继光也不答言,从轿里出来就钻进紫阳街熙攘的人群里追,陈子平不知怎么回事,也下马跟着追。   确实是沈四维出现了。此时沈四维正与小福东张西望在找住处,刚来到一家“君悦”客店前,想要进去。   沈四维正在饶有兴味地看客栈的对联:相逢皆萍水,小住洗风尘。   真的是她,戚继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他大喊了一声:四维!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戚继光 第二十章(4) 沈四维一怔,回头寻找,戚继光跑上去,忘情地一把拉住沈四维:四维,你是四维吧,我不是在梦中吧?   沈四维一见了戚继光,一时百感交集,眼里的泪水立刻涌了出来:我可算找到你了。   戚继光激动地喊,你还活着,太好了,上苍有眼哪!   当陈子平过来时,戚继光才发现自己的失态,还紧紧地抓着沈四维的手呢,这才急忙松开。   陈子平知道这风姿可人的少女就是沈四维时,他说,为找到你,戚大人把我留在京城好多天呢!为了你,戚大人好多天茶饭不思。   沈四维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情,竟哭了起来。   戚继光见有好多人目光投向他们,就说,别哭,别哭,大街上让人笑话。走,咱找个地方去说话。   陈子平一指左边紫阳桥边挑着茶幌的紫阳茶楼说,大人,上茶楼坐坐吧。   沈四维见路人都在看她,忙擦干眼泪。   戚继光忙说好,好。叫陈子平去安排茶座。   向茶馆走时,戚继光才发现小福一直依偎在沈四维身旁,就问,这小孩是谁呀?   沈四维说,他叫小福,是她的救命恩人。   戚继光疑惑地看了小福一眼。   当街立着一面直径六七尺的大鼓,对面就是紫阳茶楼。   这间茶楼有两层,戚继光上了顶层,从这里望出去,正对大街,市声震耳的紫阳街尽收眼底,一直可望到尽头的灵江。   沈四维称赞茶馆名字起得好。   戚继光告诉她,这条街也叫紫阳街,是纪念道教大师张紫阳的。   落座后,跑堂的忙来上茶。沈四维对戚继光说,小福是严嵩家的家奴,派来日夜监视我的。若没有他,我早死了,也没机会来见你了。   一说到这,沈四维又珠泪涟涟了。   戚继光摸了一下小福的头,这得谢谢你了。   陈子平见小福又坐到了沈四维身旁,就把他拉到另一张桌上,来,这里敞亮,好看风景。老板,多给上点果子。   小福不太情愿,但因有炒米糖、朱红橘吃,也就不说什么了。   戚继光告诉沈四维,陈子平从北京回来,说她已被锦衣卫正法了,他虽有心理准备,还是难过了好多天。   沈四维垂着头说,谢谢你惦记着。   戚继光恨不得把心底对她的思念,倾盆大雨般倾泻给她。那些天,他在受着无法想象的煎熬,他天天做噩梦,有一回梦见沈四维提着血淋淋的刀进来,让戚继光为她报仇,他真的以为沈四维已死,严嵩怎么会放过她!没想到我们还能活着见面。   沈四维说,都怪她粗心大意,没能一镖要了严嵩的命。   沈四维奇迹般活着,戚继光仍感奇怪,严嵩怎么会不杀她呢?   沈四维告诉他,严嵩想陷害一个受皇帝宠信的老道,让她当人证。   戚继光说,哦,是那个蓝道行吧?   沈四维说正是他。   狗咬狗!戚继光说,也多亏了狗咬狗,否则她早没命了,她是在夹缝中生存下来的。   沈四维说,可不是。   戚继光又问她,相府高墙深院,卫士、家丁又多,他们是怎么逃出来的呢?   沈四维说,多亏小福知道水井底下有一条通外面的暗道,这才神不知鬼不觉地逃了出来。   戚继光又问她,你知道我在台州?还是盲人瞎马地乱闯?   沈四维说,天地之大,哪有她立足之地呀,老家敢回吗?严嵩还不布下天罗地网?不投奔他投奔谁?她说她先去了山东,知道他调到浙江,就一路追下来了。   戚继光问她,还不知道芳菲下落吧?   沈四维摇头说,她行刺那天,在相府门前最后听到她叫自己了,她撒白灰想掩护自己逃走。以后的下落就不知道了。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书本网 戚继光 第二十章(5) 戚继光告诉她,芳菲在他这,而且按她的心愿,收养她当干女儿了。   沈四维很欣慰,这是真的?太好了,真是老天爷有眼啊!她多有福啊,能有你这么个好父亲,也是前世修来的。   说着又掉泪。   戚继光安慰她道,别伤心了,这往后就好了,苦尽甘来,他让沈四维住到他那去,新安的家离这不远,也在这条紫阳街上。   沈四维却有几分犹豫,这,不大方便吧?   戚继光说,有什么不方便的?   沈四维不肯答应,她和小福还是想住在外面。戚继光劝她,都是自家人,我不会让你住在外面的。   沈四维没再说什么。   五   赵文华正在临时官邸与人弈棋,忽见管家进来说,这有戚继光的帖子,还有一担礼。   赵文华接过帖子,只有“戚继光拜”四个字,举目望去,见庞举带四个仆役抬着一口箱子站在院中等候。   赵文华心想,前倨后恭,怎么又想起雨后送伞了?他淡然地吩咐管家,抬后面去吧。   他又接着下棋。   送走客人,赵文华从前厅步入后面的起居室,见方才抬进来的礼箱就摆在地当中,他关上门,怀着好奇心情,打开箱盖一看,里边摆满白花花的银锭。   赵文华嘴角向上翘了翘,心想,这块木头,怎么也开窍了?   当天晚上,徐渭含笑问胡宗宪,胡公替戚继光给赵大人送礼了?   胡宗宪矢口否认,这从何说起?我那么傻吗?   徐渭并不相信他的解释,一笑说,这戚继光真有福气呀。我还从没听说上司替底下人送礼行贿的呢!   胡宗宪说,你说得这么难听!   徐渭说,这正是胡公精明过人之处。戚继光毕竟是恩公奏准调任浙江的人,欲赖他抗倭成功,那就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替他打点,也说得过去。只是,古往今来,只知有代人受过,不闻代人上礼者。   胡宗宪不禁抚掌大笑,什么都瞒不过他去。猜归猜,但他还是不能承认。   六   戚继光并不知道送礼的事。他心情突然好转,是因为那颗陨落的星星又在他心灵的天空升起了。   为贺乔迁、安家,王夫人准备了一桌丰盛的宴席。因为人多,饭桌就摆在院中,戚芳菲和戚娴、吴春柳帮王夫人在收拾碗筷。   戚金印喊了声,戚大人回来了。   众人望过去,只见戚继光并不在轿子里,轿是空的。他和沈四维、小福走在一起。所有的人都用疑惑的眼光盯着突然出现的美女。   戚芳菲眼尖,一眼认出了沈四维,她又惊又喜,叫了一声“姑姑”,就飞奔过去,抱住沈四维嚎啕大哭。沈四维也哭。   众人全都愣了。但很快就明白了人物关系。没有几个人见过沈四维,可沈四维的影子在戚家无时无刻不在。   戚继光就对王夫人解释道,她就是我常说的沈四维,总督张经的女儿!   戚娴惊讶了,她还活着?可敬,是孝女、烈女,又是女侠,想不到又是一个美女!   王夫人与别人的反应不大相同,礼貌、平静、冷淡。她问戚继光,她是专门到台州来找你的吧?   戚继光犹豫了一下,违心地说,她怎么会知道我在台州?是偶然碰上的。   王夫人哦了一声,没再说什么。   戚继光对沈四维说,行了,别伤心了,这是大团圆的时候,都擦干眼泪,我来给引见,认识一下家人。   沈四维这才擦去泪,拉着戚芳菲的手过来,看着王夫人问,这位显然是嫂夫人了?   戚继光说,正是拙荆。   沈四维道了万福。   戚继光又指着戚娴说,这是我妹妹戚娴。   戚芳菲补充道,我师傅,武艺超群。书包 网 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想看书来书本网 戚继光 第二十章(6) 戚娴说,你真能替我吹。   正好王升和端了一只烧鹅上来,戚继光介绍道,这是我舅舅。   王升和笑呵呵地自我介绍说,火头军,和使烧火棍的杨排风是同门师兄妹。   众人都乐了,戚芳菲说,杨排风是宋朝人,若活着,也有四五百岁了,怎么和你是师兄妹?   众人笑得更响了。   戚继光的目光又转到了吴春柳和戚金印,他说,这是两位刚到咱家的,吴春柳和金印,都是抗倭志士。   王夫人催促说,饭菜都凉了,上桌吃饭吧。   小福噘嘴说,怎么就不说我呀?   戚继光听见了,忙过来拉着小福的手说,对不起,忘了一位大人物,他叫小福,对了,你姓什么呀?   小福说他没姓。   众人都笑。   沈四维说他是个孤儿,从小叫人贩子卖了为奴。   王夫人说,好可怜的孩子。   戚芳菲说,到了这儿,都得姓戚,我都叫戚芳菲了,你就叫戚小福吧。   沈四维说,这主意不错。   戚芳菲说,那姑姑你也改姓戚,叫戚四维算了。   谁也没想到,最热烈响应的竟是王夫人,她说,戚四维?这名字挺豁亮。她侄女姓了戚,哪有姑姑不姓戚的道理?   别人也许都不会在意王夫人的反常,只有戚继光心里明白这是为什么,王夫人是怕沈四维看上戚继光,一旦姓了戚,也就阻塞了他们结合的路,就安全了。可戚继光不能戳破这层纸,装糊涂是最聪明的。   没想到沈四维却并不买账说,我就不必改名姓了。   戚金印对四维这名字大加称道,到底是秀才,张口道出是取自《春秋》里“礼义廉耻、国之四维”之义。   沈四维点点头。   戚继光怕王夫人再坚持要沈四维改姓,也说,小福本来没姓,改姓戚还说得过去,难道把金印、吴春柳、陈子平也都改姓戚不成?人家祖上也不能答应啊。   众人都笑了,只有王夫人没笑。   戚娴说,别光说话了,都入座吧。   王升和也一边盛饭一边说,边吃边说。   戚继光把戚小福拉到自己身边坐下,先给他撕了一只鹅腿,对大家说,别看戚小福人小,可是个仗义之人,男子汉大丈夫,沈四维九死一生,若没有他营救,沈四维也活不到今天了。   戚芳菲站起身,拿了一杯茶向上举了举,以茶代酒,这我得代我姑姑敬你一杯,看你长个小芋头样,还有两下呢!   戚娴拍戚芳菲一下,你怎么说话呢!   众人都笑。   戚继光把另一只鹅腿夹给了坐在他对面的沈四维,让她吃,她是远道来的客人嘛。   沈四维不好意思了,她已注意到,王夫人一直瞟着她和戚继光呢,她又把鹅腿夹到了王夫人碗中。   戚芳菲打诨道,怎么夹来夹去就没人往我碗里夹呀?   王夫人便把鹅腿夹到了戚芳菲碗中,馋丫头,给你。   众人都笑。   沈四维低头吃着饭,不时地从碗的上沿看王夫人一眼,再看戚继光一眼。有好几次,她的目光与王夫人的相遇了,又赶紧掉开,王夫人也时而看戚继光一眼,时而看沈四维一眼,这是极其微妙的交流,未尝不是在审慎地探索对方心底秘密。   戚继光突然注意到戚金印伸过来夹菜的手,大拇指上的绿玉扳指光闪闪的,特别显眼。   他一愣,又仔细看了看,不禁看了王夫人一眼,王夫人一副若无其事的神态。   戚继光再次细看戚金印手上的扳指,他早认出这是家传的宝物了,不知就里,不好揭破,终于忍不住问道,你这扳指看上去很名贵呀,是家传吗?   戚金印没敢贸然回答,扭头看王夫人。   事到如今,王夫人只好摊牌,她说今儿个咱家人全,有件大喜事,正想告诉大家。我看金印这孩子挺好的,也对我脾气,我认他当干儿子了。   戚金印先扫了戚继光一眼,见他脸色铁青。   戚娴说,大喜事呀,什么时候认的,我怎么不知道?   王夫人说,名也改了,金印前头加个戚,叫戚金印,不偏不向,两家的姓都有了。   沈四维说,恭喜呀,戚家认了干女儿,又认了干儿子,人丁兴旺啊。   王夫人对戚金印说,还不快给你爹磕头?   戚继光强忍着心里的不快,木然地坐着。戚金印似乎看出了其中的微妙关系,显得很尴尬,见王夫人在给他使眼色,便硬着头皮走过去,跪在戚继光面前喊了声“爹”。   戚继光终于忍耐不住了,一句话没说,站起来抽身就走。   这一下气氛更紧张了,戚金印跪在那里不知所措,王夫人又窘又气,直喘粗气。   戚娴只能打圆场,快起来吧。这几天我哥他心情不太好。   为了争回面子,王夫人道,心情不好,拿孩子出什么气?戚金印,别跟他一般见识。   偏偏戚芳菲多嘴,嘻嘻哈哈地说,这叫什么事?认了干娘,干爹不认账。   沈四维在桌子底下狠狠掐了她大腿一下,她还要喊,你掐我干嘛?   一直冷眼旁观的吴春柳这时走过来,把戚金印拉起来,从他大拇指上褪下扳指,往餐桌上一放,拉着戚金印往外就走。   戚金印进退两难,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戚娴还想挽回,春柳,这是干什么,与你们没关啊!   戚金印还有点过意不去,还想留下,吴春柳却十分坚决,说了句“你这么没出息”,几乎是把戚金印拖走的。   王升和一溜碎步跟出去,还想把他二人拖回来,吴春柳和戚金印早出了大门,消失在人头攒动的紫阳街上。   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戚继光 第二十一章(1) 一   王夫人又委屈、又没面子,回到房中,呜呜地哭起来。   院子餐桌旁,戚娴拿起那枚闪光的扳指,沈四维看一眼说,这扳指好贵重啊。   戚娴笑笑,可不是?平时练箭时她想戴一回,哥哥都不肯。这是祖传宝贝,听说是六世祖跟太祖皇帝打天下时,皇上赏的,除了这个,还有一套金银锁子甲,一张乌雕弓,也是御赐。这是戚家三件宝。   沈四维明知这里有隐情,却不愿说破,戚继光那样一个豁达、谦和、有修养的人,怎么会因夫人把一枚扳指送人,就叫夫人当众难堪呢?她故意往“祖传宝贝”上引,说难怪她哥哥生气了呢,大概怪她嫂子没经他许可就把宝物送人了。   戚娴也意识到扳指背后的纠葛,在外人面前,她更不能把家丑外扬,她只能为哥哥开脱。她一笑,说那倒不至于。官场不顺,他这几天脾气不好,他不是个小气的人啊。   戚芳菲来到王夫人房中,给王夫人绞了一块手帕递过去擦泪,娘,你别哭,等爹回来我帮你出气!   戚娴和沈四维也陆续进来,沈四维把戚芳菲拉到一边,不让她在这添油加醋。   戚娴劝她嫂子别往心里去,说哥哥一心来抗倭,却让他管屯田,这几天心里烦、气不顺……   王夫人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她能不生气吗?他太不把我当回事了,就算我做错了,也不至于当着这么多晚辈的面叫我难堪哪!更何况,也叫人家金印下不来台呀!   戚娴劝,都老夫老妻了,平时都没红过脸,这是何苦?千万别往心里去,过两天就好了。   沈四维也劝,大热的天,别哭坏了身子。   王夫人委屈地抽噎着,说白瞎我对他的一片心哪。   戚娴说,这你可说屈他了。有一回山东巡抚张罗要给我哥讨个小,好生儿育女,我哥都一口拒绝了,他说“糟糠之妻不下堂”,他讲嫂子的故事,我至今还记得,那是在外人跟前给嫂子树碑立传啊。   戚芳菲问是啥故事?   原来那时家穷,嫂子买了一条鱼,舍不得一顿全吃了,上顿给他炖了鱼头,中午给他吃了鱼尾,我哥就疑心中间那段好鱼肉叫我嫂子吃了,但嘴上不能说破呀。当晚饭又上了鱼的中段时,我哥感动得眼泪都流下来了。嫂子你说,他能对你不好吗?   王夫人叹口气,那是从前。我不是不能生育,不能给他传宗接代吗?   原来心结在这里。听到这里,沈四维悄然出去了,她早就猜到这其中有隐情,这不是露端倪了吗?   沈四维一个人走出宅院,小福跟上来。   沈四维问他,又跟出来干嘛?尾巴似的!   小福噘嘴回去了。   沈四维漫无目的地信步走着。她知道,戚继光排遣郁闷,一定找僻静的地方,不可能在闹市。她便向灵江走去。   二   戚继光果然来到灵江畔散心。黄昏夕照在灵江水面镀上一层金光,江畔有几个戴斗笠垂钓的渔翁在垂钓。   戚继光独自沿江滨草径走来,背着的手里有一根竹箫,神情很郁闷。他走到一个留一撮花白胡子老者身后看了一会儿钓鱼,问,咬钩吗?   老者哈哈一笑说,咬钩不咬钩无所谓,我是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   浮子一沉,又向上一蹿,他还真钓上一条半斤重的鲫鱼来。   戚继光坐在石桥上吹起箫来。桥下鱼儿成群游来游去,似乎在听。   循着箫声,沈四维来到石桥下,没惊动他,坐在石阶上静静地听。   吹完一曲,戚继光一扭头发现了沈四维,便笑了,你偷听我品箫?   沈四维一边上桥一边说,箫声传遍四野,谁都听得见,怎么叫偷听?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书本网 戚继光 第二十一章(2) 两人都不说话,俯在栏杆上观鱼。   沈四维忽然说,你看那鱼,仿佛也有感于吹箫人的悲伤心情,久久不肯离去,鱼也与你同悲。   戚继光说,子非鱼,安知鱼悲?   沈四维笑道,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悲?   两个人不禁都笑了,笑过,戚继光叹口气,清官难断家务事,方才席间的事,叫你笑话了。   沈四维不客气地说,今天你的举动,有点失身份,恕我直言。   一提这茬,戚继光又激动了,她太可气了,认干儿子这么大的事,她居然不告诉我。如果不是我看见金印手上戴着我们戚家的祖传扳指,我还蒙在鼓里呢。   沈四维笑道,你这也不公平,你在外头擅自认了戚芳菲为干女儿,你跟王夫人打招呼了吗?   戚继光笑了,好啊,你在这等着我呢!你今儿个是为她打抱不平来了?   沈四维三分揶揄地说,是啊,人家对你挺好的呀,就冲人家一条鱼切成三段,早、午、晚各给你吃一段这份情谊,你也不该翻脸啊!   戚继光很惊奇,谁这么嘴快,把这事都告诉你了?   沈四维说,况且,你最不应该的是,让人家金印下不来台,人家没有错啊!   冷静下来,戚继光已经后悔了,他正准备回头找金印道歉去。   沈四维说,晚了!你知道你走后发生了什么事情吗?你得罪的并不止金印一个人。吴春柳反应更激烈,她把戴在金印手上的扳指褪下来,拍在桌子上,拉起金印就走了,头也不回。   戚继光大为吃惊,是吗?我真浑,怎么没想到这后果?没想到别人的感受?   江畔,波光潋滟,水鸟翻飞,戚继光和沈四维在暮霭沉沉的灵江边走着。   沈四维忽然提出,让戚继光帮她找个住处。   戚继光惊讶地站住,你真不想在我家住?   发生这件事之前,是不是住在他家,她还处在无可无不可地步,现在,沈四维是绝对不会寄人篱下了。见戚继光又挽留,她就说,笑话,我与你无亲无故,为什么要住你家?   戚继光说,虽无亲,却不能说无故吧?   沈四维决心已下,反正她和小福一定得住在外面。   戚继光这就不懂为什么了,他说,哪地方得罪你了吗?   沈四维说没有啊,这和得不得罪是两回事。   戚继光也猜到沈四维是自尊、避嫌,就不好勉强,叹口气说,好吧,我答应你。   三   陈子平来到戚娴房门口,推门就进,一眼看见戚娴正在换衣服,陈子平吓坏了,忙又关上门。   戚娴穿好衣服拉开门,恼怒地,你该死呀!怎么连门都不敲?   陈子平打了自己一个嘴巴,我是该死,急的……   戚娴说,别找借口,天塌了还是地陷了?   陈子平说,方才巡抚衙门来了个公差,说胡大人请戚大人马上过去一趟。可哪里去找戚大人?不知道他上哪去了。   戚娴吃了一惊,现在?   陈子平说,是现在,让马上就去。   戚娴说,你该去告诉嫂子呀。   陈子平不敢,她不正生气吗?咱家的事,你不是当一半家吗?就得你做主了。   戚娴扑哧一下笑了,你真能恭维我。谁说我当一半家?   陈子平说,底下人都这么说,说你处事稳妥、利落,又有人情味,有戚大人的风度。   戚娴看他一眼,你越来越嘴甜了,跟抹了蜜似的。   陈子平得意地一笑,叫她快拿主意,怎么回复人家呀?公差还等着呢。   戚娴打发陈子平去告诉公差,请他先回,就说戚大人去看白水洋屯田了,回来马上就过去。   这回答真妙,陈子平很佩服她。既是视察屯田,就是晚了,因公事而晚,上司想怪罪也不好怪罪了。书本网 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想看书来书本网 戚继光 第二十一章(3) 戚娴叮嘱他嘴严点,别在别人面前说。   陈子平说,那,总得去找着他呀。   戚娴告诉他,先去打发人家公差,给半贯赏金买茶吃,回头咱俩再去找人。   陈子平答应一声,却不马上走。   戚娴看他一眼,怎么还不快走?   陈子平小声地说,他从北京给戚娴买的金钗,还在他手里呢。   我凭什么要你的金钗?戚娴说,你还是自个留着吧。   陈子平说,我一个秃小子,也不能插根金钗招摇过市呀!   戚娴扭头就走,那你留着将来给你媳妇吧。   打发走公差,戚娴和陈子平骑着马出去找人。   陈子平专门往闹市里走,戚娴埋怨他,怎么专门钻闹市呢?哥哥心绪烦乱,钻闹市不是烦上加烦吗?   陈子平一听有道理,就提议上长城,再不上灵江边去找。   戚娴说,这还有门。   江边,沈四维忽然想问戚继光一个不太好回答的事,她很宽容,她说,若不想回答,她也绝不怪他。   戚继光让她问。   为认干儿子事,他今天发这么大火,沈四维觉得反常,欠修养,不值得。   一听这话,戚继光脸上热辣辣的,他只能支吾,也许是心里烦躁吧。   沈四维说他这是托词。   戚继光反问,那你说因为啥?   沈四维揶揄地笑,我在问你。   戚继光说出于自尊,还有心疼那枚扳指。   沈四维咯咯地乐起来。   戚继光问她乐什么?   沈四维说,我乐你不能自圆其说。要我给你点出来吗?   戚继光说,好啊,我不信你能比我自己更知道我自己。   沈四维索性点破机关,她觉得戚继光与夫人争执的原因是没有子嗣的事,这是底火。   戚继光不想承认,结婚十年没有儿子,也相安无事呀!   沈四维进一步说,说穿了,王夫人是怕他纳妾、有外心。   戚继光搪塞地说,这还不至于吧?   沈四维说,夫人嘴上不说,未必心里不犯嘀咕,夫人最怕他纳妾,而男人纳妾,一般人家,有几房都名正言顺,更何况他这官宦人家!如果因为要子嗣而纳妾,就更无可厚非了,所以她害怕,时刻防着戚继光有花心。   戚继光笑了,也算是默认。到底是女人,沈四维好像钻到他肚子里一样。   沈四维说,你承认了?那就好解释了。她怕你娶小老婆,抢先认一个干儿子,戚门就有了接续香火的,你还有什么好说的?你好意思再纳妾吗?   戚继光不得不承认。王夫人肯定是这么想的,不然不会先斩后奏。   戚娴和陈子平骑马上了灵江石桥,花白胡子的垂钓老者已背起水淋淋的鱼篓,准备打道回府。   戚娴跳下马问:“老伯,看见一个官人过来吗?”   陈子平补充:“虎背熊腰,很英俊,不到三十岁,是个武将。”   垂钓老者说:“见了,他问我咬不咬钩,我还说,我是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呢。”   戚娴问他往哪边去了?垂钓老者用手指着树林深处说,先在石桥上吹箫,后来又来个女的,他们聊着,一起往里面走了。   戚娴谢了老钓翁,上了马,陈子平不明白,怎么又冒出个女的来?   那还用问?戚娴料定那女的一定是沈四维。   陈子平猜不透,她怎么会追了来?   戚娴笑他傻,沈四维不找了来才不对了呢!   陈子平有点困惑:“你是说……”   戚娴笑:“我什么也没说。”   戚继光和沈四维这时又漫步到江边林地。鱼儿在水中沉浮、跳跃。   沈四维可以说是穷追猛打。他光承认了他夫人认干儿子的心理,这还不能解释他发火的原因。   戚继光问她,还有什么原因?   沈四维说,你戚继光想的恰恰是要纳妾!书本网 电子书 分享网站 戚继光 第二十一章(4) 戚继光说她这可是臆想,她怎么知道自己怎么想的?   沈四维说,因为你夫人背着你大张旗鼓地认了干儿子,就堵塞了你纳妾的路,所以你就恼羞成怒了。我说的难道不对吗?   戚继光一时语塞。沈四维得胜似的笑。   戚继光说自己并没承认,你得意什么?   沈四维说,你无须承认。心里承认了就行了。其实你也挺可怜的,堂堂三品官,连娶小老婆都这样受限制,如此惧内,不多见呢,哈哈……   这时一阵马蹄声传来,戚继光一回头,见是戚娴和陈子平,就问,你们怎么来了?   沈四维开玩笑道,你妹妹怕你想不开投了江。   戚娴说,方才巡抚衙门派了个当差的来,说胡大人让你马上过去一趟。   戚继光问她,没说什么事吗?   戚娴说,虽没说什么事,挺急的。我把你的马都骑来了。   沈四维下意识地拍了一下马鞍,发现马鞍破而旧,她认镫上马,屁股颠了几下,跳下来说,人都说清官骑瘦马,你这马倒不瘦,你是清官坐破鞍啊。   戚继光的马鞍早该换了,总舍不得,一路南下,屁股都铲出褥疮了。   戚继光决定马上去见胡宗宪,只好让戚娴和沈四维走着回去。他让陈子平跟他去。他料想,一定是有紧急军情,倭寇大概又在哪登陆了,否则不能这么急迫。   沈四维语带讥刺地说,不会吧?让你管屯田,打仗的事与你何干?   戚娴说,你别哪壶不开提哪壶了。   沈四维笑。戚娴便把马缰绳递给戚继光。他跨上马,戚娴告诉他,方才她对公差说,戚继光去白水洋视察屯田去了,叫他可别说两岔去呀!   戚继光用马鞭点着她说,你这鬼丫头!   沈四维说,你妹妹是给你树廉明之尊呢。   戚继光驰了一程又兜回来,嘱咐她们俩去找找金印和吴春柳。一定把他们劝回来。   解铃还须系铃人,沈四维说,这可只有你自己胜任。   对呀,戚娴也认为别人不好越俎代庖。自己的梦还得自己圆啊,她们去请,好话说一大车,人家也不会回头的。   四   一口气赶到胡宗宪官邸,当戚继光把马交给陈子平,快步奔向公事房时,胡宗宪已降阶出迎了。他说,你真是忠于职守啊,心里不痛快,还去白水洋视察屯田。戚继光未置可否。   二人进了公事房,分宾主坐下,戚继光老实地说,都是我小妹替我脸上涂粉,我是到江边散心去了,哪里去了白水洋视察。   胡宗宪哈哈笑了,你真是个老实人,当今世风日下,能有你这样操守的人实在不多了。   戚继光问,天这么晚了,不知胡大人找我有什么事?   胡宗宪听说他为抗倭事写了几条对策,就问在哪里,怎么不送来过过目?   一提这事,戚继光就生气。写了又怎么样?可惜赵文华连看也没看一眼。戚继光说,明天给胡大人送来一阅。   胡宗宪知道,戚继光胸怀大志,也有谋略,正因为这样,他才举荐他。为国举贤,他当然希望他有英雄用武之地。用谭纶的话来说,他光能请来神还不行,还得让这神显灵。   这一番话说得戚继光心里发热,他说,多谢,恩公对我过誉了。我明白恩公对我的激励之意。   胡宗宪说,这是应该的。这几天让你受委屈了。   戚继光说,也没什么。   胡宗宪笑,还说没什么?我都为你着急了。好在,总算有了好消息了。   戚继光专注地盯着胡宗宪的脸。   胡宗宪告诉他,今天赵钦差把他找去,专门说了戚继光的事,从明天起,他就不再管屯田的事了,专事抗倭。   戚继光大喜过望,真的吗?   这还能开玩笑吗?他没到台州上任,路上就在浙东打了一仗,打出了声誉,胡宗宪说,这回他终于如愿以偿了。   戚继光不明白,怎么突然出现这奇妙的变化。显然是胡宗宪对赵文华进言力争的结果,所以戚继光心里很感他情,就说,这都是胡大人的器重与提携,一定不辜负重托。   戚继光回到家时,发现卧室里的灯已经熄了,他对陈子平摆摆手叫他不用点灯,先去睡吧。   他没有进卧室,就在起居间里半躺在椅子上。   听见动静,里间卧室门开了,王夫人走了出来,她点着灯,发话道,你这是想怄气呀?   戚继光现在心情好多了,就说,没有啊,我在外头坐一会儿就进去。   王夫人说,你真叫我伤心,为了这么点小事,你太不给我留面子了。   戚继光先服了软,承认是自己不好。不过她认干儿子,这么大的事,事先怎么不说一声?   王夫人说,咱们没有儿子,一直想过继一个呀,我哪知道你会反对呀?   也不是反对,戚继光只觉得她太不把自己当回事了。   王夫人反唇相讥,那你把我当回事了吗?那就不至于当众发脾气了。   戚继光息事宁人地说,事情都过去了,不要再提了。   王夫人问,那,这干儿子还认不认?   生米已煮成熟饭,就认吧。戚继光还能说什么。   王夫人却说,你想认,怕人家还不干了呢。   戚继光只得说,明儿个他亲自上门,去请金印回来。   王夫人脸上这才有了笑意,也觉得有了面子。   书本网 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想看书来书本网 戚继光 第二十二章(1) 一   沈四维到底又住进了紫阳街君悦客栈,一个房间分里外屋,小福住外间。   小福给沈四维打来一盆洗脚水,沈四维说,别光伺候我,你也得天天洗脚,不洗臭烘烘的。   小福便又找了个泥盆出去打水。   小福来打水时发现一个女人在井台洗长发,那人抬起头来擦头发时,他认出是吴春柳,便连水也没打就往回跑。   沈四维一见小福拎着空盆跑回来,就说,你见鬼了?连水也不打,慌慌张张跑什么?   小福挺神秘地说,他看见吴春柳了,她在井沿洗头呢。   巧了,这么说,吴春柳和金印也住在君悦客栈?沈四维问小福,吴春柳看见他没有?   小福摇头说没有。   沈四维叫他先别出去了,别让吴春柳知道咱也住这家客栈。   小福见沈四维洗完了,就把盆端过来要伸脚进去。   沈四维忙制止他,哎,你怎么用我的剩洗脚水?   小福说一点不脏,比我的洗脸水还干净呢。   沈四维被他逗乐了,见他已把一双脏兮兮的脚伸进了脚盆,便也不再阻拦。   小福边洗脚边嘟囔,在戚大人家里多热闹啊,非搬出来住干嘛?又得自己花店钱。   沈四维说,你倒会占便宜。我又不是戚家人,连亲戚都不算,干嘛赖着不走?   小福忽然冒了一句,我看戚大人对你比谁都亲。   沈四维心里一动,问他,从哪看出来的?   童言无忌,小福说,那天在紫阳街,他冷不丁见到你,抓住你手不松开,你哭,他也掉眼泪了。一个大男人,这容易吗?   是不容易。沈四维心里像被一阵和煦的春风吹过一样,一时春水荡漾,她眼里也闪动着温情之光。   二   戚继光和谭纶都没穿官服,他们在紫阳街一家菜馆一张小桌前小酌。   今儿个是戚继光请客。谭纶问他,今儿个怎么想起请我吃饭?什么名堂?   戚继光说,没名堂就不能请吃饭吗?   谭纶饮了一口酒说,人逢喜事精神爽,我看你今天印堂发亮,莫不是有什么喜事?   也算喜事吧。戚继光告诉谭纶,前天胡宗宪把他找去,告诉他,不再管屯田了,他可以带兵抗倭了。   谭纶表示怀疑,这不是胡宗宪的意思吧?   戚继光会不明白吗?当然是赵钦差授意、定夺了,但肯定是胡宗宪出了力。   其实谭纶早就知道。他说,好啊,遂了心愿就好。不过,这赵大人朝令夕改,是怎么回事呀?你没琢磨琢磨吗?   后一句有点拨戚继光的意思。   戚继光说,我想,是胡宗宪又去苦口婆心地说服他了,他才肯改变成议。   谭纶摇头晃脑地说,你知道胡宗宪说你什么吗?   戚继光问,说我什么?   谭纶说,他说你“孺子不可教也”。   我这么愚氓吗?戚继光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这还不懂?谭纶说,不会变通,不会逢迎,不懂规矩,一句话,不可救药。   哦,一定是指戚继光不够圆滑、不会逢迎。戚继光并不认同,他觉得谭纶这话未免太过了,这不是让他随波逐流吗?   谭纶道,一个人洁身自好是美德,如果到了迂腐的地步,也不可取,那他最好出家或者上吊!   戚继光不明白,谭纶今天怎么净说这些呛他肺管子的话?   谭纶终于忍不住了,他真不想告诉戚继光真相,胡宗宪也不让他告诉。戚继光问是什么事,还瞒着他。   谭纶冷笑,你真的以为赵文华会良心发现,突然爱才如渴了?   这也正是戚继光疑惑的。他忙问是怎么回事?   当初,你知道他为什么给你吃闭门羹?戚继光过后思前想后,也琢磨出因由了,可能因为没送礼孝敬他。 戚继光 第二十二章(2) 谭纶笑,看来,愚者千虑必有一得呀。   戚继光说他宁愿当没有一得的愚者。   谭纶说,告诉你吧,事后是胡宗宪替你打点了赵文华,是以你的名义送了重礼。但他没有说是多重的礼。   会有这种事?在戚继光想来,胡宗宪替他美言几句是可信的,替他送厚礼,就叫人无法想象了。戚继光大惊,问是谁告诉他的?胡宗宪本人吗?   谭纶却又讳言,说他怎么会授人以柄?   那是传言?戚继光觉得传言不可信。   什么传言!徐渭说的还有假吗?他可是胡宗宪的第一号幕宾哪!   戚继光怔了半晌,忽然作色道,这是坏我名声。他怎么可以这样强加于人?这一来,在赵文华面前,我戚继光不也是个阿谀奉承的小人形象吗?   真是不可理喻,谭纶说,好、好,那你去找赵文华,对他说,把礼物给我退回来,那不是我本意,是胡宪宗送的。   当然不能这样做了,那叫胡宗宪脸往哪放?戚继光无言以对。   谭纶说,我和你一样,痛恨官场的*,可你太清高了,你将无法生存,曲高和寡,别人反而会像躲避瘟神一样远离你,水至清则无鱼。   戚继光哼了一声,那就浑水摸鱼?   一味清高,又能怎么样?你空有抱负,你将一事无成,谭纶和他一样,曾经很看不起胡宗宪的为人,巴结、势利,在奸臣周围钻营,甚至弄白龟、白鹿献瑞的把戏取悦君王,可对待戚继光,他却令谭纶敬佩,为国取才,他宁可折腰,赔上银子还不能让戚继光知道,这仿佛是另一个胡宗宪。   戚继光不得不承认,胡宗宪对他确有知遇之恩。   平心而论,胡宗宪没向他戚继光索要过一两银子吧?反而替他送礼,谭纶说,这样的官,在如今贪墨成风的官场,谁听说过?这事传出去,也是美谈呢。   戚继光震惊之余,也觉胡宗宪难能可贵,可他为什么要这样?   谭纶说,爱才吧,除此,还能有什么解释?当然,他相信你会抗倭成功,这也是他的功劳,谁也不想用一个笨蛋。   戚继光现出无限感慨神情。   三   一个偶然的机会,沈四维从戚继光口里得知,赵文华从杭州到台州来视事,并且转弯抹角地打听到了赵文华临时宅院在东湖左边。   沈四维又动了刺杀赵文华的念头,便约了戚芳菲,假装逛东湖,先是租了一条小游船,离很远观察着这座宅院,后来又上岸,近距离观察。只见高墙内外每隔十步必有一哨,行人稍一靠近,立刻被赶走。   戚芳菲一指高墙角上让沈四维看,她不知那是什么。   那是从东洋来的鸟铳,里面填了铅豆,火药一点着,嘭一声,一扫一大片,威力可大了。这赵文华怕死到了极点,竟用鸟铳看家护院,比他干老子戒备得更森严。   说是鸟铳,戚芳菲就想起来了,她虽没见过,听戚继光讲过,要弄几杆火铳对付倭寇呢。   两人正议论,过来四五个兵,厉声喝问,干什么的?   戚芳菲白了他一眼,老百姓,你说干什么的!   一个小官把刀一横,让她们快走开,声称这里百步之内不准停留。   沈四维只得拉着戚芳菲走开。   回到紫阳街上,戚芳菲买了一根甘蔗,边走边嚼着甘蔗,沈四维怕丢面子,不肯吃。戚芳菲问沈四维,跑赵文华家来踏查,莫非还想在人家门前下手?她说这回我给你准备一大袋白石灰,好掩护你逃走。   沈四维说,得了吧,上回你把我的眼睛也眯了!若不我也许能脱身呢。   戚芳菲咯咯地乐,她又献计,要不,就蹿房越脊,半夜进去行刺。她给沈四维助阵。 戚继光 第二十二章(3) 沈四维却说,谁行刺都行,唯有戚芳菲千万不能出面。   戚芳菲一听沈四维又想撇开她,就拍胸脯说,今非昔比,自己已不是当初了,我有武功!   沈四维考虑的是,戚芳菲现在身份不同,她是戚继光的女儿,一旦被人捉住,她死了事小,岂不是把她干爹坑了吗?   这话对呀,戚芳菲还真忽略了这回事。   经过再三思忖,沈四维否定了在住处刺杀赵文华的方案,不可能成功,得另想办法。   忽见前面有个马鞍皮具店,店名竟叫“伯乐”。沈四维觉得挺有味儿,就信步走进去。   老板迎上来,客气地打招呼,二位小姐里边请,想买点什么?我这皮具铺可是百年老店,伯乐相马,又相马具,江南无贰,台州第一家,货真价实,童叟无欺。   沈四维忍不住笑了,你这生意经可真地道。   她什么都不看,直奔挂在墙上的一副马鞍子去了,那副鞍子是银丝镶边,皮子凹印祥云图案,红彤彤闪光,摸一把柔软坚韧,弹力十足,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的鞍子,她爱不释手地抚摸着。   店主人夸沈四维有眼力。一看就是精通骑术的巾帼英雄,识货!   戚芳菲说,还真叫他说对了!   店家仍在饶舌,我这马鞍子是纯牛皮,牛屁股上的,又厚又软,不硌屁股。   戚芳菲见沈四维爱不释手的样子,就说,你连马都没有,买马鞍子干什么?   沈四维开玩笑道,别人是买起马买不起马鞍子,我呢,相反,是买起马鞍子买不起马!   连店主人都被她逗乐了,这小姐说话真有趣。   沈四维问,这副鞍子要多少钱?   店主人说,若别人买呢,一贯钱,你呢,半贯就行了。   沈四维才不信他这么给面子,你我素不相识,为什么便宜给我?   店主人也有他的理,货卖行家,这副鞍子价高,很多人根本不敢问价,她一进店就直奔这副鞍子来了,可见她识货,买卖也讲缘分。   沈四维说,那就承情了。   戚芳菲说,你还真买呀?   沈四维说,这还有假吗?她真的付了钱,老板问了她的住处,答应回头派伙计送到君悦客栈去。戚芳菲突然明白了,戚继光坐骑的鞍子是很破旧的。戚芳菲很后悔,自己怎么没想到?机会白白让给了沈四维。但再一想,自己是戚继光的女儿,一家人,沈四维买鞍子给戚继光,有报恩的意思,你跟着争什么?这么一想也就释然了。   早上,沈四维还在欣赏买来的马鞍子,越看越喜欢。见戚小福进来,她把一张纸条交给戚小福,让他给戚大人送去,亲手交给他。   戚小福说,咱们一起去吧。   沈四维斥他一句,你这么多废话!   戚小福这才向大杂院走去。沈四维又叮嘱一句,他若问咱住在哪,你别说。   这不用嘱咐,戚小福早就知道,她不想让戚继光找到她。   戚小福来到戚家院门前,正在门口探头探脑,被戚娴发现了,小鬼头,你跑哪去了。   戚小福笑而不答。   戚娴知道他跟沈四维住在外面,却问不出住处,问他来干什么?   戚小福举起纸条,说姐姐让他送信。   戚娴让交她,戚小福摇头不肯,说这可不行,姐姐让我亲手交给戚大人。   戚娴忍不住笑,真是个忠实奴才。   这时见戚继光出来,就迎上去。戚继光问,小福来了?你们住在哪呀?   戚小福说,姐姐不让告诉你。   他把一张纸条递给戚继光,戚继光看了,脸上露出笑容,说,好,回头我去找他们。哎,你姐姐怎么知道金印、吴春柳住处呢?   戚小福说,他去井台打洗脚水时,看见春柳姐姐在井台上洗头了。书本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戚继光 第二十二章(4) 戚娴和戚继光都笑起来,戚娴说,方才还不告诉你住哪,这下子自己说漏了吧?   戚小福吐了舌头。   四   吴春柳住在君悦客栈东跨院,与沈四维下榻的西跨院隔一道墙,有月亮门相通。   早上,戚金印洗完脸,吴春柳端来饭菜,刚要坐下,进来一个店小二,用大荷叶托了一包食物放在桌上。   戚金印一抽鼻子,说了声“好香”,打开纸包一看:哈,蛋灌麦饼?还有卤鸭!   吴春柳对店小二说,我们可没要卤鸭呀。   戚金印也说,囊中羞涩,吃不起这个。   店小二说,是别人让他给他们二位送来的,钱都付了。   吴春柳很奇怪,这里人地两生,我们并不认识谁呀?   店小二一边往外走一边说,也是住店的,在西院客房。   吴春柳很犯寻思,这能是谁呢?   戚金印已经撕了一块鸭肉填进口中,管他是谁送的呢,心里领情了,不是毒药就行。   戚继光一出现在君悦客栈西跨院,沈四维立刻用手指头点了一下戚小福的脑门,你到底说漏了吧?若不他怎么能找上门来?   戚继光说,那张纸条就是蛛丝,有了蛛丝,还愁找不到蜘蛛吗?   她请戚继光坐下,给他沏了杯茶,然后说,喝杯茶快去认你的干儿子吧,别在我这耽误工夫。   戚继光笑说,我这么叫你讨厌吗?   沈四维了他一眼,说,我这人,没心没肺的,可没想那么多。   戚继光却说她够有心计了。   沈四维不高兴了,你说我工于心计?   有心计和工于心计可大不一样,有心计是聪明,工于心计是狡诈。戚继光这一解释,就大不一样了,沈四维很受用,笑了。   沈四维知道为认干儿子的事,戚继光夫妇几乎反目,又惹恼了吴春柳,沈四维才给戚继光写个纸条,告知吴春柳和戚金印下落,也是帮他挽回的意思。   戚继光当然明白,所以再三称谢。   戚继光说起他可能很快去平倭寇了,问沈四维怎么办?   尽管心里热乎乎的,沈四维嘴上却说,这话好没道理,你干什么与我何干?   戚继光索然无味地站起身,那是我自作多情了,我走了。   沈四维说了句“你等等”,她从里屋抱出银丝马鞍子问他喜不喜欢,喜欢就归他了。   一看他那放光的眼睛,沈四维心里就有甜滋滋的感觉。戚继光接过马鞍,仔细看了半天,说,这可是副好鞍子,价格不菲。他早就想换一副好鞍子了,总是舍不得。   沈四维只淡然一笑,你是买起马买不起马鞍子的人,我呢,相反,是买起马鞍子买不起马的人,互补吧。   戚继光深情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比说一百个谢字都令她舒心。   戚金印和吴春柳吃着饭,吴春柳和戚金印商量,住店还得花店钱,也不是长远之计,我们还是回去吧,咱的义勇乡兵还等咱回信呢,不能群龙无首啊。   因一枚扳指引起的不快,深深地刺痛了戚金印,吴春柳尤甚。戚金印赞成马上走,不过,出于礼貌,总该跟戚将军告个别吧?   吴春柳讥刺他,你这人怎么这样没志气?人家给你脸子看,你还没受够?你非得认个干爹才能活吗?   话音刚落,见戚继光已站在门口,笑吟吟的。   戚金印和吴春柳都怔住,停止了嚼咽。   显然戚继光已经听到他们的话,就接话说,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当然不必靠认干爹活着。   这一说,戚金印反倒不好意思了,站起身,垂手而立。吴春柳根本没站起身,她显得很冷淡地发问,戚大人怎么来了?有什么吩咐吗?   戚继光诚恳地说,我是来负荆请罪的。书本网 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戚继光 第二十二章(5) 这令吴春柳、戚金印都很感意外,吴春柳还不肯饶恕他,冷冷地说,将军何罪之有啊?   戚继光看了一眼纸包,坐下说,这么香的卤鸭,不请我吃点?   这是戚继光想缓和紧张气氛的办法,岂是真的馋卤鸭了?戚金印赶忙拿出一双筷子递给戚继光,戚继光还真夹了一块放进口中,连说“香、香”。   吴春柳冷眼看着他。   戚继光的话说得朴实而诚挚,你们别把我当什么大人物看,即使大人物有时也会犯幼稚的错误。这次我对金印就犯了这样的错,我今天来,是来请你们原谅的。   吴春柳依旧怨艾地说,我们到府上并不是吃不上饭去讨要。言下之意是,我们也有人格、有尊严。   戚继光说,当然。其实,我那天发脾气,并不是冲着你们,也不是不愿意认金印为义子,不好跟你们说,清官难断家务事嘛!   其实吴春柳过后也想到了是他们夫妻间冲突的表面化,但让她和戚金印夹在中间怎么做人?现在戚继光这么大个人物向他们认错,她有点心软了。   戚金印更觉得有点过意不去了,就说,都过去了,我们也没生气,不认就不认吧。   戚继光从怀里摸出那枚绿玉扳指,说,如果你不觉得低气,我还愿意有你这么个义子。   戚金印看了吴春柳一眼,吴春柳说,你看我干什么?人家又不是认我。   这话已是松动的口吻了。吴春柳嘴硬,她不会轻易服软的。   戚金印便给戚继光跪下了,戚继光扶起他来,把绿玉扳指给他套在大拇指上,劝道,跟我回去,过几天我可能要去平倭寇了,你快把你的人马带过来。   戚金印愉快地答应了一声。   五   胡宗宪与徐渭正在对饮。   徐渭小饮了一口酒,有些神秘地说,今天有人告诉他,昨夜赵文华又发走两条官船北上,箱笼满舱,江南的民脂民膏没少搜刮呀!   胡宗宪用筷子敲敲他的酒杯,喝你的酒吧,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   只怕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呀!徐渭是为主子着想。   胡宗宪不明白他这话是什么意思,涉及自己,他不能等闲视之。   徐渭说,常言道,进了染缸的布,就再也扯不出白的了。   胡宗宪有些不悦,重重地放下筷子,你是在说我同流合污?   徐渭说,恩公想洁身自好,泾渭毕竟不能混流。这我知道,那就不能与赵文华走得太近,赵文华是谁?当今首辅严嵩的义子!严嵩又是谁?权倾朝野的人,天下人诟骂的奸臣。   废话,这我岂不知?我又没干伤天害理的事!胡宗宪心里有做人为官的底线。   可别人不会这么看。怕的是流言,流言是可以杀人的。这是徐渭所以要对他敲警钟的原因。   胡宗宪说,你跟我这么久了,我的为人,你还不知道吗?我有时不得不违心地做事,那还不是为了有所作为?拗着上司,没了官,想有作为而不可得。   徐渭说,可你总不能满天下贴告示,声明自己不是奸党啊!   胡宗宪说,此心唯天可表。笑骂由人吧。   这是他的无奈。徐渭本来想说得更重,有朝一日,你可能成为严氏父子的殉葬者,在史书上入“奸佞传”,这他难道也不在乎吗?但徐渭终于还是咽下这几句,怕他承受不了,也不到响鼓用重槌的时候,就不再言语了。   六   戚继光得到消息,曹天佑的一千兵马从今天起归他统辖。戚继光有兵了,不是光杆司令了。   今天要与士兵见面,大清早,陈子平牵出两匹马来,他和戚继光二人都穿上了铠甲,戚继光的祖传金银锁子甲特别耀眼。王夫人和王升和等送出大门。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戚继光 第二十二章(6) 戚继光亲手换下破马鞍,换上了新的。   王夫人也一眼看出这副鞍子的华贵,就问陈子平,你给买的新鞍子呀?多少钱?   陈子平看了戚继光一眼,含糊其词地,不贵,半贯不到。   王夫人说,早该换了,老是舍不得。   戚娴和戚芳菲追了出来,她俩也已披挂好了,都说要去。   戚继光不允许,说,怎么好这样?我要带的是官军,又不是娘子军。   戚芳菲说,你早答应过的呀。   戚继光说,现在还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只知道把曹天佑的兵拨给我统领了。今天可能是去见见士卒。   戚芳菲、戚娴这才不说什么了。   一队官兵约一千人左右,已在操练场集合完毕。   当戚继光赶到时,看见胡宗宪和谭纶都在,谭纶竟也穿上了铠甲,戚继光不觉有些奇怪。他急忙下马。   胡宗宪对他说,本来今天是让你操练一下队伍,兵识将,将识兵嘛。可刚刚得到消息,一股倭寇在慈溪龙山登陆,我已命副总兵卢镗、海道副使许东望、王询率兵前去围剿,我怕他们作战不力,你和谭知府马上各带本部兵马前去助剿。   戚继光问,这次犯龙山的倭寇有多少人?   胡宗宪说,据报,有八百多人吧。   八百倭寇值得这样兴师动众?戚继光不能不提出质疑,胡大人所派军队,差不多有万人之众,对付区区八百倭寇,还不是泰山压顶嘛?   从历次经验看,胡宗宪不能不有所忧虑,倭寇凶顽,常常以少胜多,堵了东头堵不了西头,他不敢掉以轻心啊。   戚继光看了谭纶一眼。谭纶冷笑道,官军是绳子穿豆腐,提不起来呀!   胡宗宪鼓励戚继光,希望他打出威风来,做个表率,让他们看看。   戚继光显得很振奋,但看一眼校场上文齐武不齐的队伍,又觉得没把握。   胡宗宪把两员将领带到戚继光面前,一个是连鬓胡子、黑脸膛,胡宗宪说,这位是哨长,胡守仁。   胡守仁双手抱拳,参见戚大人。   胡宗宪又介绍长大身材的哨长陈文清。   陈文清说,愿受戚大人节制。   随后,哨长陈文清喊了口令,全军肃立。   胡宗宪便带他走上将台,胡宗宪对兵士们说,从今天起,你们归戚将军节制,他治军严格,赏罚分明,一切要听从他号令。   他向戚继光一摆手,戚继光上前一步,环视操场一周后说,我是奉钧命来统领你们的,从今往后就与你们同进退、同荣同辱、同舟共济了。   士兵队伍静下来,都在认真听。   戚继光铿锵有力地说,你们当兵吃的是老百姓的钱粮,知道吗?吃百姓钱粮,就得为百姓消灾!你们在家要种田,风里来、雨里去,哪天也闲不住,遇上灾年还吃不上饭。可当兵就旱涝保收了,打不打仗,每天都少不了三分银子,是不是这个理儿?   底下响起了轻松的笑声。   胡守仁和陈文清两哨长交换了一个会意的眼神。   戚继光说,常言道,养兵千日,用在一时,倭寇来犯,你们就得奋勇当先,不然官家和百姓不是白养你们了吗?养只猫,也指望它抓老鼠啊!   底下又掀起一阵笑声。   戚继光继续说,为国作战,这是你们的职责,如果你惜命,贻误军机,那我是不会客气的。你们听明白了吗?   底下一声雷,听明白了!   戚继光说,好的军队,必须守军纪,不得骚扰百姓,立功者奖,犯过者罚,勿谓言之不预。还有,仍按你们的老规矩,斩一颗倭寇人头,奖银三分!大家努力杀敌吧!我这里有的是银子,就怕没人来领!   底下欢腾起来。   谭纶对胡宗宪说,胡大人慧眼识英雄,这人果然与众不同,你听,他鼓动士气的话又实在又浅显易懂。   胡宗宪说,若说慧眼识珠,还首推你谭公啊,当初我并不认识戚继光,是你再三推荐,我耳朵都磨出茧子来了。   二人哈哈大笑起来。   听说戚继光马上要领兵出征,沈四维把戚娴、吴春柳、戚金印、戚芳菲和戚小福全召集在戚娴的房间里议事。   戚娴方才得到准确消息了,哥哥奉命带兵与谭知府乡兵合成一路,协助俞大猷、卢镗等部侧击倭寇。   戚芳菲问是不是陈子平告诉她的,在戚芳菲看来,陈子平跟戚娴走得比别人近。有些事,戚继光不肯向他们透露的,陈子平却能知道。   别管谁告诉的,戚娴说千真万确,情况紧急,我哥都不回家了,直接出发。大家不都想上阵吗,得想个主意。   想什么主意?死皮赖脸跟着就是了。戚芳菲想得再简单不过了。   沈四维觉得不太好办,除了戚金印,咱几个全是女的,太引人注目,非让他赶回来不可。   戚娴也觉得女人在军中也不方便。   戚小福插了一嘴,说他可是男的。   戚芳菲看不起他,连根烧火棍都不会用,你能干什么?   众人都乐了。   这种时候,最有谋略、最孚众望的当数沈四维,戚娴望着沈四维说,你是我们的军师,你拿主意吧。   沈四维胸有成竹地说,那可得听我的呀!   戚芳菲说,听你号令就是了。   沈四维问戚娴,有私房钱没有?   戚娴说,有点,干什么?   沈四维说,得去买几匹马呀!   戚娴答应了,但她不知道马的价钱,不知道够不够。   吴春柳就说,她手里也有一点钱,上次从她表姑父手里抵押的银子还有几十两,沈四维一听高兴了,有几十两银子,武装她们几个女将,绰绰有余。   说干就干,沈四维兵分几路,买马的、购置铠甲的、买枪械的,分头去办。但沈四维感到,这一次太仓促,也许来不及参战,好在来日方长。   书本网 电子书 分享网站 戚继光 第二十三章(1) 一   漫山遍野的明军与倭寇拉开了阵势。卢镗、许东望、王询等人勒马阵中,卢镗说看出倭寇要逃走。   话音未落,忽见大批倭寇把背着的抢来的大包小裹放下,许东望却得出相反的结论,他们像要拼命。   王询有点不相信,他们才七八百人,倭寇太自不量力了,这不是以卵击石吗?但许东望说,不能小看他们,全是亡命徒。   敌阵中螺号吹响,倭寇发鸟铳、箭矢后,手举大倭刀,呀呀狂叫着,竟然凶猛地向十倍于己的明军发起进攻。   卢镗吓了一跳,说了句“好猖狂啊”,马上叫:“击鼓,迎战!”   但因倭寇闪电般冲过来,明军被倭寇冲开几个口子,中军一乱,两翼阵脚一乱,士兵便转身狂逃,倭寇毫无惧色,疯狂杀戮。   几个将领急忙约束军队,却无作用,卢镗气得临阵连斩几个退缩不前的哨长,也阻挡不了退兵潮水。   幸好此时,戚继光和谭纶带兵赶来,戚继光一见众官兵竟被倭寇杀得丢盔卸甲,他向谭纶叹道,我真正领会到,兵不贵多呀!   戚继光怕自己所带之兵不卖力,畏缩不前,决定身先士卒。他刷地亮出双剑,对所部号令道,跟着我,冲上去!   他纵马向前,迎着倭寇兵锋而上,胡守仁、陈文清呐喊着驱兵齐上。谭纶也急忙带乡兵跟进。倭寇一见,一个头目大叫:上,打死这个不要命的!   一时箭如飞蝗,戚继光一个镫里藏身,躲过乱箭,又翻身跃起,见几个倭酋站在前面指挥,戚继光便跳下马,跃上一块巨石,对准倭酋,连发三箭,三个倭酋应声而倒。   胡守仁、陈文清所部将士齐声喝彩,戚继光给他们做出了表率。他们受了鼓舞,在震撼人心的喊杀声中掩杀过去。这一下震慑了倭寇,一时群龙无首,纷纷逃走。   各军击鼓猛进,连卢镗、许东望、王询各路也掉头围攻。   歼灭倭寇后,卢镗在马上对戚继光拱手道,将军神箭,三箭皆中,才使倭寇群龙无首,将军首功。   许东望说,咱们取得龙山大捷,应上奏朝廷。大家商量怎么写为好。他强调的是“咱们”。打胜了,大家都想分一杯羹,生怕不经协调,戚继光会独占全功,没面子事小,朝廷怪罪下来不得了,戚继光、谭纶援军到达前,他们万人之众险些败给八百倭寇啊,这太丢人了。   戚继光却掉转马头离去,他对谭纶说,真好意思。万余官军,对付八百倭寇,还叫大捷!   戚继光的冷漠态度,令许东望、王询等人心头不快,人人忐忑不安。可又没办法把黑说成白。   倭寇并不死心,几天后,大批倭寇重新集结,再犯龙山,明军还没来得及休整,奉命再度出征。   倒是戚继光利用短短七天时间,进行了军事总结,有奖有罚,又突击进行了练兵,对所带之兵,他虽还不满意,但总可以拉得出去,不至于是一盘散沙了。   这次俞大猷亲自上阵,与卢镗、戚继光、谭纶各部配合,倚仗兵力优势,三战三捷,倭寇见明军势大,乘夜色西窜,俞大猷、戚继光等奉命向缙云、桐岭追击。   戚继光的队伍已在急行军途中。胡守仁的马军在先,陈文清的步兵在后,戚继光率兵沿着山路急行。   另一支乡兵队伍全是步兵,由谭纶率领走大路。   二   在宁波宋朝举官邸,毛海峰一副商人打扮,坐在宋朝举对面,大模大样地品着茶。   宋朝举有些不高兴,怪他不该轻易露面,万一被人盯住,宋朝举也就岌岌可危了。   毛海峰却不在乎,如今宋朝举又官复原职了,有官帽子罩着,更不怕了,谁会疑心到他! 戚继光 第二十三章(2) 小心不为过。为上次肥后那伙毛贼竟攻到他涂下桥乡间别居去了,他一直耿耿于怀。幸亏他在那,若不是他及时升起八卦旗,说不定会怎么样呢!还不把他家放一把火烧成白地呀,想想都后怕!   小日本并不知谁是需要保护的,散兵游勇才会这么胡来。毛海峰叫他放心,已经晓谕倭兵各路,今后不会再有这样险情了。   毛海峰这次上门,是打听他妹妹王海云下落。上次就托宋朝举办了。   宋朝举还真派人找了多次,可茫茫人海,哪里去找啊!不过,宋朝举说,他奶奶和老母挺好,宋朝举倒常叫人去照应。在宋朝举看来,王直也是,干嘛不把老小接出去?扔在大陆上,总是是非之地,一旦有人告发,那可就遭难了。   毛海峰何尝不是这个意思。可他家老船主说,越是危险的地方越保险。想想也对,有谁会想到,号称净海王的江洋大盗,敢把老母、妻儿放在官府眼皮底下呢?   从谋略上说,宋朝举也得佩服王直的机敏。   问王海云下落,并非毛海峰此来目的,拿到这次官军出兵的路线图,才是要务,他问宋朝举,到手了没有?   宋朝举便从八仙桌抽屉里拿出一张纸交给他,以后,还是叫毛海峰派人到龙兴寺去取吧,他们早有暗号,宋朝举说他会派人及时送过去,即使他自己去送,借礼佛上香,也是极好的掩护。   毛海峰答应一声,打开看看,说,有了它,就不怕官军了。   随后,他又掏出一张银票放到桌上,是五千两,叫他先收着。   这是打发乞丐呀?对这点银子,宋朝举嗤之以鼻。不满地说,你不觉得太少了点吗?上次你们可没少发财吧?   毛海峰赔笑道,亏了谁也亏不了你呀,来日方长嘛。我家老船主还给你备了一笔呢,没来得及兑成银票,下次带来。   宋朝举这才收起银票。他特别叫毛海峰转告王直,不能掉以轻心,要加倍警惕。最近,胡宗宪新起用一个叫戚继光的,这人文武兼备,在山东御过倭。宋朝举已预感到,他将来可能是个难对付的克星。   在毛海峰看来,哪个官不爱财?他要宋朝举别舍不得,反正银子他们出,又不会让宋朝举倒贴。   据宋朝举观察,说起倭患,戚继光言辞激烈,多次怀疑有豪门大户充当倭寇内线。宋朝举早访听过了,这人官声很正,从不受礼,还真是刀枪不入的角色。   猫还有不吃腥的?毛海峰才不信有这样人呢,还不是假正经!他说还是功夫不到。   宋朝举摇头,你还别说,还真有这样的呆子!他都出了大笑话了,他不肯给赵文华送礼而受了冷落,听说还是上司胡宗宪替他还了人情,他居然毫无觉察,也不向胡宗宪道谢,竟然心安理得。   这倒叫毛海峰放心了。他不屑地说,这样的书呆子成不了大气候。这种与当今官场格格不入的人,长久不了,最终还不是爹不亲、娘不爱的下场!他让宋朝举多在赵文华面前说他几句坏话全有了。   三   在慈溪,俞大猷所部明军已瞄到倭寇的影子,大批倭寇背着抢来的大包小裹,又押着掳掠的难民,走得很慢,正沿山路撤退。   俞大猷对部下分析,倭寇肯定向缙云方向逃窜,他要各部穷追猛打,不给倭寇喘息之机。   部将领命而去。   此时戚继光的队伍正行进在通往雁门岭的山路上,是从侧翼迂回,包抄倭寇。   当戚继光率部通过一带茂密的竹林时,突见前方有簇簇人影晃动,看样子有百十人。戚继光疑心有倭寇的埋伏,命令陈文清,传令后军从两侧迂回上去,叫他带左路。 戚继光 第二十三章(3) 陈文清去传令,忽见林中的人马向他们驰来。   戚继光早已将队伍散开在竹林中张网以待。士兵都拉满了弓。   驰近了,戚继光才认出是沈四维等人,她们人人男装,个个盔甲,一点都看不露,除了他们而外,还有吴春柳的百十多民军。   戚继光跳下马来,连忙向左右下令,别射箭!是自家人。   他和胡守仁走过去,沈四维等人也下了马,沈四维捅了戚金印一下,戚金印朗声说,戚大人,奉将军之命,我部已准备完毕,特来军前效力。   幸好,队伍中没人认识戚家的几员女将,装扮得不错,看不露。戚继光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了。   陈子平见戚娴给他使眼色,就抢先出面求情,军中正是用人之际,还怕人多吗?既来了,就让戚金印的乡兵入列,随军行动吧。   戚继光不是个拘泥守旧的人,这是他允许妹妹戚娴从小习武的原因。他更知道沈四维的志向,肯定是她带的头。戚继光只能默许,好在军中无人知道真相。   戚继光便让他们入列,随军继续向雁门岭前进。   他与沈四维并马走时,戚继光说,都是你闹的鬼!她们谁也出不来这个点子。尽给我惹麻烦。   沈四维只是笑,古有花木兰、梁红玉、穆桂英,女子一样上阵杀敌。况且我们女扮男装,惹不了麻烦的。   打起仗来,戚继光说可照料不了她们,出了事可拿她是问。   沈四维笑道,好,我立军令状。   四   雁门寺是一座隋代古刹,建在雁门岭半山腰,雄伟壮观。   此时在大雄宝殿里,一位*师正在弘法,有三十多僧尼听众坐在蒲团上虔诚地听。   这其中就有王海云(穆空)和她的师父穆静。她们是从灵水庵专程赶来的。   须发皤然的*师讲道:信,非常重要,经云:“信为道元功德母”,一信阿弥陀佛愿力,二信释迦文佛教语,三信六方佛诸佛赞叹,西方万忆程,一念信即是。   正讲到这里,忽听山门外一片呐喊声、哭声。   和尚们都吃惊地往外看,*师眼不斜视,敲了一下磬,仍在讲:凡我有情,闻是净土法门者,当信婆婆极苦,西方极乐……   一片砸门声、日语喊叫声从山门外传来。和尚尼姑们都离了座,*师再也坐不住了。   原来倭寇已打破山门,对劝阻的小沙弥们大打出手,随后押解着几百个掠来的男女百姓进了雁门寺,百姓一片号哭声。   *师带众僧尼前来劝阻,劝倭寇中止作恶。*师道,阿弥陀佛,此乃佛门圣地,尔等在此撒野、荼毒生灵,罪过呀!   为首的倭寇头目筑后给了他一脚,臭和尚,要你管闲事!   几个倭寇拉扯着一个女人欲行无礼,被那女人打了个耳光。倭寇们恼羞成怒,抡刀杀了她,鲜血四溅。   穆空吓得躲到师父穆静身后不敢看。   *师又上前干预,阿弥陀佛,佛门内不可滥杀无辜!   筑后狞笑着对*师说,念你们是出家人,不杀你们,但你得给我闭嘴。   接着他向倭寇们下令,把他们全捆了,嘴都塞上,叫他们去“阿弥陀佛”!   和尚们尽管一再申明“我们是出家人”,可一点都不管用。   倭寇们便拥上来,对他们拳打脚踢,并用破布、烂衣服塞住和尚尼姑的嘴。   反抗是徒劳的,穆静、穆空师徒也被塞了口。   这里已成了临时关押被掠民众的场所,号哭声一片。被捆绑的男女塞满了大庙几进院子和佛殿。   一些倭寇争相爬到佛像身上,去刮脸上的金粉。书本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戚继光 第二十三章(4) 和尚、尼姑们不忍看,纷纷闭眼。一些胆大的和尚为保护佛像,上去制止,倭寇对他们拳打脚踢,又把他们全都绑了起来,弘法的老和尚发声不清,犹能听出,他在不断地念叨着:“阿弥陀佛,罪过呀……”   嫌他们碍眼,几十个和尚被锁进后院藏经阁楼下。   王海云(穆空)和师父也被捆绑、推搡进去。   这时王直和一些倭寇头目来到雁门寺山门前。   王直观察着地势,雁门岭蜿蜒曲折,由东南折向西北,山间有一条路,隐在狭谷中,两侧是壁立千仞的大山,进入山谷不远处就是这座雁门寺,处在这条险路半山腰上,此时王直正和毛海峰及肥前、摩萨等倭酋站在雁门寺山门前。   王直手里拿着一张图,指着正在左右两侧山岭埋伏的倭寇说,这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险要去处,俞大猷就从我们后边追上来,必经此处。戚继光和谭纶也想在雁门岭把我们堵住,我们在这设伏,让他们有去无回。   筑后对王直说,这里离海太远了,这么多人,很难押到船上去。放了又太可惜了,叫他们追杀得急,没来得及洗劫慈溪城,带这么多累赘干什么!   肥前主张押不走就杀。   王直还是高他们一筹。杀归杀,不能亏本。杀掉前,先让有钱人给家里写信,哄骗他们,说派人送到慈溪城,给他家里,拿银子来赎人。   毛海峰说,对,省得我们人财两空。   五   正面追击的俞大猷部官军已经到了岭口,一小股诱敌的倭寇在前面奔跑着,进了山谷小路。倭寇伏兵静静地伏在两侧山上草丛中。   游击徐国平令前军停下来,走过来对参将秦冠一说,会不会有埋伏啊?   秦冠一也很犹豫,同意前军先停下来,这里地形险要,确有危险。   徐国平的意思,等总兵俞大人上来再定夺。秦冠一也赞成,反正俞大猷的中军离此不远,很快就到了。   官军止步不前,准备伏击的倭寇慌神了。   筑后慌忙来报,官军在山口停下来了。   这时王直已在寺中,听说官军半路停下,他猜想,他们一定疑心有埋伏了。他大声呼叫,叫倭囚都到藏经阁前集中。   这时,被绑在藏经阁里的穆空突然被听到的熟悉声音震惊了,她往前挤,到了门口,从门缝向外看。她差点晕了过去。那个指挥者,不正是父亲吗?   倭寇摩萨问王直,官军不上钩怎么办?   肥前想了个主意,把庙里的人全烧死,放火烧庙,他们必来救。   这是妙计。王直叫倭寇快动手。   穆空忘记了一切,用力拍打庙门,嘴里含混不清地喊着:“不、不,别造孽呀!”   有的和尚怕她惹事,斥责她,叫她安静点,别再招祸了!   师父穆静把她拉回来,见她泪流满面、痛不欲生的样子,含混不清地问她,你怎么了?   穆空只是一个劲往柱子上撞头。   雁门寺中,摩萨、筑后便指挥倭寇把抓来的人集中在大雄宝殿前,抱来柴草堆放四周,又把桐油浇在草上,随后放了一把火。   顿时,寺庙里烟火升腾,大火吞噬着被绑的百姓和佛殿。   筑后拿了一厚叠纸,对王直说,人死了,这信还能要来钱吗?   还是肥前更狡诈,你不会告诉他家人,人还活着,交银子放人吗?   筑后大笑起来。   山谷外,一见寺中火起,又传来阵阵惨叫声,参将秦冠一说,不好,倭寇放火杀人了,不能见死不救啊!   徐国平也同意下令攻进去,解救百姓,千年古刹也不能看着它化为灰烬哪!   随后,官军发起了攻势,骑兵在前,冲入山谷。 戚继光 第二十三章(5) 此时戚继光部正好从另一条山路上赶到。戚继光勒马看了一下地形,俞大猷官军正攻进山谷,向雁门寺扑去。   戚继光说,不好,如果倭寇在雁门寺山谷里埋伏,那岂不是要全军覆没吗?   正说间,听见一阵呐喊声,果然倭寇伏兵四起,放着鸟铳,举着长把大倭刀,从两侧山上攻下,又有一股迅速封锁了沟口,把秦冠一、徐国平所带官军团团围住。   山谷中,秦冠一发觉中计,大叫一声“不好”,随即下令,后军变前军,快撤!   但为时已晚,归路已断,官军只好仓促应战,一面打一面撤。   山谷外,戚继光当即命令胡守仁带把总卢琦,陈文清带百户楼楠,马上分别抢占谷口高地,卢琦在左,楼楠在右,戚继光带兵从中间突破,把那里的倭寇消灭,掩护官军突围。陈子平带人去大庙解救百姓!   于是戚继光队伍扑向谷口,立即与那里的倭寇展开了搏斗。秦冠一一见戚继光军来接应,便率兵从里往外杀。   沈四维怕初次上阵的戚芳菲有闪失,就叮嘱她说,跟上我,别手软。   戚芳菲说,我不怕!   沈四维策马冲出去,几个倭寇上来砍她马腿,沈四维勒马腾空跳起躲过,再纵马狠狠落下,活活踩死一个倭寇,又挥刀砍死一个,动作干净利落。跟在沈四维身后的戚芳菲忘乎所以,禁不住大声叫好。   由于她分散了注意力,被一个倭寇砍断了坐骑马腿,把她掀下马来。戚芳菲还没等爬起来,已有三个倭寇举刀向她砍下来。   等沈四维发现回马来救时,戚继光先一步赶到。大喝一声,策马驰近,长枪一挑,先后挑飞了倭寇手中的刀,一哈腰,扯着戚芳菲的勒甲条,把她拽上马来,与他同骑一匹马。沈四维和吴春柳随后赶到,挥刀砍杀了那几个倭寇。   雁门寺山门外,戚娴、戚金印、吴春柳跟着陈子平冲向雁门寺。寺里的倭寇从寺里反攻出来。   戚娴砍倒一个倭寇,回身见有几个倭寇在围攻吴春柳,她拍马过去驰援,这时倭寇头目筑后正躲在树后瞄准戚娴射箭。陈子平发现了,大喊一声:“戚娴躲箭!”   戚娴一低头,箭从头顶飞了过去。但筑后已发第二箭了,陈子平冲过去用长枪一拨,拨飞了那支箭。   戚娴向陈子平报以感激的微笑。   陈子平策马驰近戚娴,大喊,别离开我,跟在我身后。   戚娴便紧紧跟定陈子平左冲右杀,进入大庙。   雁门寺里已是烟火弥漫,五步之外看不见人,烟雾中哀号声刺耳。   陈子平带兵边扑火边救人。   庙里尸横无数,腥血遍地,佛像、香炉、香案上到处溅着鲜血。目不忍睹。   身上着火的百姓四处奔逃。官军帮他们灭火。   火渐渐扑灭,陈子平带兵给侥幸活下来的百姓松绑。   藏经阁前,庙门紧闭,门前也点了火,门窗俱燃,烧得毕毕剥剥地响。   戚娴、吴春柳和几十个士兵来到藏经阁前,正在打火,听到里面有人咚咚地敲门。   吴春柳判断,藏经阁里有人!戚娴便大喊,快破门救人。   他们用刀砍,砍破了门窗,藏经阁里烟雾腾腾。和尚、尼姑从里面陆续跑出来,有几个已经窒息而亡。   戚娴看到一个蜷缩在地上的尼姑,伸手掏出她口中的烂布,在她鼻翼下试试,对吴春柳说,来,抬出去,这个还有气。   她俩把尼姑抬到外面石台阶上,风一吹,女尼苏醒过来,戚娴一下子认出她来,穆空师父?你是穆空师父吗?   穆空说了句,谢谢施主救我一命,你怎么认识贫尼?   吴春柳也觉奇怪,你怎么还能认识一个出家人?   戚娴肯定地说,没错,你就是灵水庵的穆空师父,你不认识我了?我还在你们灵水庵吃过你的米粉呀!   穆空终于想起来了,啊,她记得,眼前女扮男装的是戚娴小姐,不久前,随哥哥戚继光到浙江上任,到过她们灵水庵。她不明白,她这是……她怎么能救自己一命呢?   戚娴长话短说,告诉她,我哥哥带兵来扫荡倭寇来了,我是奉命解救关在雁门寺里的百姓,却不想碰上了你。她更纳闷,穆空怎么跑这么远,到雁门寺来干什么?   穆空说,雁门寺举行*会,从峨眉山来的*师弘法,她和师父赶来听,谁想却遭此大难。   吴春柳说,这倭寇太可恶了,连佛门清净地也不放过,人间净土变成了屠场。   戚娴叫穆空跟她走,等打完仗,负责送她回灵水庵去。   穆空千恩万谢,又四处搜寻,找她的穆静师父。她终于发现了穆静,倒在藏经阁楼梯旁,已是冰冷的尸体。   穆空趴在师父尸体上痛哭起来。   由于戚继光军的勇猛作战,守谷口的倭寇大部被歼,被困官军开始向这里撤退。   倭寇仍在尾追。倭寇后面又受到了攻击,原来是谭纶的队伍参战了。   戚继光和谭纶两支兵马愈战愈勇,倭寇渐渐不支,化做小股向山岭四散逃去。   这时天突降大雨,军队冒雨拼杀。   王直和毛海峰在树林中躲藏了一会儿,倭寇已是官找不见兵,兵找不到官了,一片混乱。看看大势已去,王直和毛海峰剥下官军尸体上的军衣,套在身上,钻入山林中。   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戚继光 第二十四章(1) 一   戚娴溅了一身血,牵着马正走出尸积如山的战场。她忽见一群士兵在尸体间争先恐后地在挥刀砍着什么,如同在瓜田里砍瓜。   当她终于看清是从尸身上往下砍人头时,她吓得闭了闭眼,尽管是斩死人头,她终觉过分残酷,加快脚步,赶紧离开。   陈子平迎面走来,手里提着一个箩筐,戚娴一想起战场上的一幕,还觉后怕,就说今天多亏他了,险些中箭。   其实陈子平怕戚娴吃亏,一上阵就瞄着她呢。陈子平毕竟久经杀场,他有一套攻防经验,没听说吗?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别看你武艺高强,上战场一样吃亏,得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才行。上阵第一要务是保护自己,先中了枪、挨了刀,还怎么杀敌?他让戚娴别怕,兵痞都是从死尸堆里爬过来的。多上几回阵就好了。   戚娴看见好多士兵都提着箩筐打扫战场,就问他,都拎箩筐干什么去?   陈子平举了举箩筐,去砍倭寇脑袋呀!   戚娴大惑不解,干什么?人都死了,还有再戮尸之罪吗?   原来这是明代军规,上司怎么知道你作战是否勇敢?谁知道你斩杀几个倭寇?全靠人头来认定,砍一颗人头三分赏银呢。   戚娴直摇头,认定这可是个陋规,够恐怖的了。   长着稀疏树木的山坡上,刚刚竖了块牌子,上书“领赏处”三个大字。   把总卢琦负责验看人头,哨长陈文清记录,另一个百户楼楠在发放银子。   领赏处前面排起了长龙,有提着一串人头的,有用箩筐装的,也有挑在枪尖上的。那些血淋淋、龇牙咧嘴、惨不忍睹的人头,在士兵手里,像大萝卜一样普通。实在让戚娴感到毛骨悚然。   卢琦点验了一个士兵筐里的“人头”后,问那人叫什么?   士兵答,丁四。   陈文清记在簿子上,卢琦向他点头示意,陈文清唱诺,丁四,人头四个,赏银一钱二分……   楼楠便发给他赏银。   别看她在战场上不怕见血,那是杀红了眼,忘记了胆怯。可下了战场让她去割人头,戚娴却腿软手怯,绝对下不去手。她逃也似的跑进树林中。陈子平也跟过来,笑她胆小。   戚娴薅了一把草,用力擦铠甲上的血污,一边往树林里走,她看见沈四维、吴春柳、戚芳菲和戚金印也过来了,他们也在相互用草擦拭血迹。   陈子平见她们都空着手,就问,你们都杀倭寇了,怎么不去斩首级?   沈四维也觉得野蛮,甚至不仁道,人只有死罪,死后也有尊严,不该受戳尸之辱。别看厮杀时下手凶狠,那是你死我活,现在让她从死人身上剁人头,她同样下不去手,这赏不领也罢。   吴春柳也说,可不是,也怪恶心的。   戚芳菲倒去试了,砍了好几刀没砍下来,她看那死人好像在瞪她,吓得她赶快跑了。听她这一说,大家都笑了。   戚金印说,砍头也有窍门,得照准骨缝一刀下去,利利索索,刽子手不管见了什么人,为啥总琢磨你脖子?那是看从哪下刀,能一刀砍下来,不拖泥带水。   吴春柳说,太玄了,好像你当过刽子手。   众人笑个不住,在嘻嘻哈哈中,赶走了初上沙场的恐惧和紧张。   陈子平说,你们不砍人头,我可去了,别都便宜了别人。   戚娴制止他说,算了,你要缺这几分银子,我给你。   陈子平说是两回事,这是功劳,积功可以升官呢。   说罢跑去。戚娴说了一句“官迷”。   沈四维说,像咱们几个女的,才真正是为国效忠,为民出力,打胜了、打赢了,功没咱的份,乌纱帽也与咱无缘。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书本网 戚继光 第二十四章(2) 戚金印说,也可以奏请朝廷封一品诰命夫人哪!   沈四维说,什么诰命?要命吧。   众人又笑。   戚继光走过来问他们笑什么呢?芳菲今天差点送命,还有心思乐?   戚芳菲说她命大,逢凶化吉。   说起这斩人头领赏的规矩,戚娴认为可不怎么样,太残忍。沈四维说得更狠,简直是灭绝人性,应当废止。沈四维叫戚继光去看看,打扫战场斩人头时,比打仗还英勇,争先恐后砍死人头,这有准吗?有人可能一个敌人没杀,却可以先下手为强,砍十个人头去报功。   若想有准,就不能打扫战场时再割人头。这是戚娴的主张。可打仗时怎么割?杀一个,就跳下马去,割了人头吊在马鞍子上?骑兵还有挂人头的地方,步兵怎么办?割一串人头挂在脖子上?那还怎么打仗?这是沈四维的高论。   众人大笑不止。   边打仗边割人头根本不可能,你死我活的当儿,谁有心思砍首级?戚金印觉得,过后割人头也确有弊病。有的人占奸取巧,作战时可能畏缩不前,打完仗时来劲了,多砍人头多领赏,这能证明他最有战功吗?   戚继光有同感。这种以斩首级为赏罚标准的做法,确实不好,可在明代官军中已相沿成习,他刚带这支兵,没法改,只能以后再说。   他环顾一下她们几个身上,个个是污血斑斑,他说,看看战袍,就知道谁作战怎么样了。   戚娴说她今天才知道什么叫血染征袍了。   戚芳菲很自豪,她问戚继光,爹再也不会嫌我们是累赘了吧?   戚继光为几员女将的英勇而高兴,使他萌生了筹建一支娘子军的想法,平时守卫所还是行的,这样可以把卫所的兵力抽出来机动作战。   戚芳菲可不满足于“守家望门”,她宁可机动,女扮男装,不当娘子军。   众人又笑。   二   戚继光刚回到临时为他搭建的帐篷,戚娴带了穆空过来,哥,你看这是谁?   戚继光立即认出来,这不是灵水庵的穆空小师父吗?   穆空忙作揖,戚将军好眼力!   正蹲在帐篷前烧水的戚芳菲也一眼认出穆空来,原来是你!在你庵里吃米粉时,我还管你要葱、姜、蒜呢!不好意思。又问她不好好修行,怎么跑这来了?   戚娴说,她和师父来雁门寺听大师弘法,不想遭遇此难,师父已经遇害。穆空再次向戚娴致谢,说如果今天没有她二位相救,她已死定了。   戚继光吩咐快弄点吃的给穆空,回头送她回灵水庵去就是了。   吴春柳说她师父死了,就剩她一个人了。   戚芳菲问她,还回庵里去呀?一个人冷清清的多没意思!穿上铠甲,和我们一起杀倭寇吧。   穆空像听到了大逆不道的事情一样,吓了一跳,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   戚继光制止戚芳菲说下去,又胡说,出家人连一个蚂蚁都不会踩死,怎么能上阵杀人呢?   傍晚时分,雨已停,戚继光部队在山谷外一个村庄旁露营。兵士在砍毛竹搭建帐篷。   一阵噼啪声传来,三个犯纪士兵正在受杖刑。   偷鸡摸狗,过去在这支队伍里没人当回事,没想到打了胜仗,戚继光也不放过这“鸡毛蒜皮”小事,他们不以为然,可也不敢看热闹。   打过,几个人跪在那里,每人面前摆着他们抢来的鸡、鸭等物。   这并不算完,戚继光走过来,命令陈文清,押着他们进村,在谁家抢的还给谁家,人家原谅了才算,否则跪在人家门前别起来。   陈文清心里挺痛快,佩服戚继光治军严谨,早这样带兵,就不是今天这个样子了。他答应一声,带兵押走他们。书本网 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想看书来书本网 戚继光 第二十四章(3) 离领赏处不远的山坡上,戚娴看见陈子平提了一箩筐人头去领赏了。   吴春柳打趣她说,你看,那筐人头有你一半,陈子平替你领赏去了,你得请客呀!   戚娴说,去你的。   戚继光帐篷前,戚继光正在火堆前坐着,沈四维、戚娴、戚芳菲帮他烤湿衣服。   黑暗角落里,穆空黯然神伤地坐在那里,呆呆地望着天空。   戚芳菲说,爹脸一黑,真不讲情面啊。挨了军棍还得到村里去游街、下跪,那几个倒霉蛋也够可怜的了。   沈四维说,你以为军规是儿戏呀?你可小心点。   戚芳菲撒娇地说,爹,我若是进村偷只鸡,你会打我二十军棍吗?   戚继光说,王子犯法,与民同罪,肯定要挨军棍,犯重罪一样杀头。   戚芳菲吐了一下舌头。   戚金印说,军法不徇私情啊,没听说过“辕门斩子”吗?   戚继光趁机讲解他的治军方略,军纪严明、爱民如子,才是常胜之师。告诫他们,都别忘了,军法如山。   呆坐在一边的穆空,两眼发直,耳畔似乎又传来悠扬的钟鼓之声,诵经之声,转瞬间,又被呐喊声、哭叫声、倭寇的狞笑声、大火噼啪声所覆盖……   她仿佛听到了父亲王直在喊,妙计,快动手吧!   穆空双手捂耳,下意识地尖叫起来。   戚娴扭过头来问她,穆空师父,你怎么了?   戚芳菲猜,是做噩梦了吧?   还没睡觉,做什么梦?戚继光知道,她是受刺激太大了,他让戚娴找个帐篷,先送她去休息。   戚娴答应一声,带穆空走了。   空地上,临时搭起的席棚是厨房,烟雾腾腾,几口大锅正在煮饭。   王升和在指挥火兵切菜,切肉丁,切好了一股脑儿往锅里丢。   胡守仁过来说,戚大人吩咐快点煮饭,将士都饿了。   王升和说,正是要快,他才“饭菜一锅出”,煮几大锅糟羹,这还是外甥戚继光教他的绝招呢。   吴春柳对戚芳菲说,今天颠下马来那会儿吓蒙了吧?我们大伙都替你捏把汗。   戚芳菲说她一点都没怕,正想跟倭寇拼呢。   戚娴说,还说嘴呢,没有你干爹救你,你小命早没了。   戚芳菲说,她只要爬起来,三五个倭寇近不了她身边。   戚娴笑,还敢吹。   沈四维说,她赶上能吹牛的老鼠了。吴春柳不相信老鼠还会吹牛。   沈四维便讲了个老鼠吹牛的故事。从前有几只老鼠一起吹牛,黑老鼠说,它一天不吃老鼠药就肚子疼。灰老鼠说,我一天不踩几回老鼠夹子,脚趾头就痒。花老鼠指着自己盖的被说,看见没有?我这被是猫皮的。   众人捧腹大笑。   戚娴说芳菲就是那只花老鼠!   人们更笑个不住了。   平心而论,戚继光说头次上阵,能这样,就很不错了,有些男兵初次上阵都吓尿裤子了呢。   戚芳菲得意地说,怎么样?爹都夸我了。   这时远处王升和在呼喊,开饭了!吃糟羹喽!   士兵都拥过去打饭。   戚金印最先打来一碗黏糊糊的糟羹递给戚继光,恭恭敬敬地请父亲用餐。随后戚芳菲又沏上茶来。   沈四维笑道,还是有干儿子、干姑娘好啊,到底不一样,有人孝敬。   戚继光说,那我以后还得多认几个。   沈四维说,认太多了怕养不起呀。   戚芳菲盛来一碗糟羹,皱着眉说,这糟羹黑乎乎的,怎么像猪食呀?   戚继光正大口吃,你尝尝就知道了,人间美味呀!   戚芳菲尝一口,马上喜笑颜开大口吞咽起来。   戚继光问她,香吧?   沈四维说,别问她了,香得连回话的工夫都没有了!   众人大笑。戚芳菲早已吃光了一碗糟羹,又跑到锅灶前去盛。 戚继光 第二十四章(4) 三   村中,三个提着鸡鸭的士兵在串街游走,还自己敲着铜盆,一路喊着,我们不该偷了老乡的鸡,要打要罚听便了……   开头只是几个孩子跟在后头嘻嘻哈哈地看热闹,后来有些大人也出来了。   这举动在小村子里引起了极大的反响。先时受了感动的村民不要他们退还鸡鸭,后来又觉得为这么点小事,让士兵挨了杖打,再游街丢人现眼,有些过意不去,人家毕竟打败了倭寇,使小村庄避免了一场浩劫呀。村民又反过来出面为违纪士兵求情。   一个老者赞道,过去说书的说岳家军“冻死不拆屋,饿死不掳掠”,今天可见到这样纪律严明的好兵了。   戚继光他们刚撂下饭碗,忽见一大群人向营地走来,原来是附近村民,男女老幼在一位老者带领下,抬着鸡、鸭、猪、羊,还有鸡蛋、烙饼过来了,烙饼好几大箩筐。   老者大声问,哪位是戚将军?   戚继光站起身走过去,我就是。   老者鞠了一躬,你们可真是爱民护里的好兵啊,打败了倭寇,为民除害,都不肯进村,连口水都不喝,真乃义军。   戚继光说,保境安民,这是我们应当做的呀,可不劳乡亲如此抬爱。你们的心意领了,这些东西还请带回。   老者不高兴了,这叫什么话?军民一家,过去只是说说而已。有些官军祸害百姓,比倭寇还凶,倭寇是为害一时,官兵可是天天鱼肉百姓,这样的军队,想让我们犒劳,也休想。   情意难却,戚继光只好答应全收下,随后他又吩咐戚金印,去告诉舅舅王升和,按市价付钱给人家,小家小户不容易。   戚金印答应一声走去。   老者又指着游村回来又跪在地上的几个士兵说,打也打了,罚也罚了,游街也游了,我求个情,饶了他们吧。   话音一落,老者身后的村民又是一片求情呼声。   见好就收,戚继光分寸掌握得恰到好处。他给足了乡亲们面子,好,既然老先生代表乡亲求情,就放了他们。   戚继光走到违规士兵跟前说,下次再敢骚扰百姓,一定严惩!   几个违纪士兵给戚继光叩头,起来就走。戚继光喝道:站住,谢我干什么?还不谢谢这位长者?是他们为你们求了情。   士兵连忙给老者跪下。   这时,戚继光看见谭纶和俞大猷走过来,赶紧起身迎上去。   三人来到小河边,俞大猷一脸赧颜抱愧神色,他说,今天多亏二位了,我的部下贪功冒进,陷入重围,若不是你们及时赶到,不堪设想。我特来致谢。   这没什么,戚继光认为俞总兵不必自责。胜败乃兵家常事。戚继光这么说,并不是客套话。   谭纶更给了俞大猷一个台阶下,俞总兵的军队急于去救庙里受害百姓,这也是拳拳爱民之心啊。   戚继光热情地邀请俞大猷在这吃饭,我们这正开饭,没什么好吃的,一起吃碗糟羹吧?   俞大猷说,不了,得马上赶回去。   原来他是专程来致歉的。他上马带护兵走后,戚继光说,这人倒挺诚实,不推过揽功。换一个人,也许千方百计地为自己开脱,甚至文过饰非。   谭纶问戚继光,你知他此来何意吗?   戚继光不明白,他还有另外的意思吗?   谭纶说,他怕我们参他一本。   是呀,戚继光和谭纶完全可以据实上奏,说俞大猷指挥失当,单兵突进,误陷埋伏。但戚继光根本没有这个念头。谁能保证总是胜算?但转念一想,如果俞大猷仅仅是惧怕别人弹劾他而来安抚,又没意思了,若真是这样,又太不知我戚继光的为人了。书本网 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想看书来书本网 戚继光 第二十四章(5) 四   戚娴正在小河边刷洗盔甲。陈子平来了,他手上托着一块碎银子,兴冲冲地告诉戚娴,我替你缴上四颗人头,给,这是赏银。   戚娴头也不回地说,我可不要。再说,你也替我冒领了,我只斩杀两人。   陈子平没想到她这么认真,怕她看不起自己,就说,是吗?那我呆会儿给人家退回去六分银子。   戚娴看了他一眼,站着干什么?坐下吧。   陈子平坐下,又往跟前挪挪,两人挨得很近了,她听得见陈子平急促的喘气声。   戚娴马上向一旁躲了半尺,贴这么近干嘛?   陈子平嘿嘿地笑,没话找话地问,洗刷盔甲呀?   戚娴笑了,这不是废话吗?   陈子平又嘿嘿地乐。   戚娴边刷甲衣边说,你身上也有血,我也给你刷刷吧。   陈子平说,不用了,回去再说吧。雨过天晴,你看天上星星多多呀!   戚娴问,陈子平,打过几回仗?   陈子平跟戚继光去蓟州防守戍边时,和俺答的鞑靼兵打过几仗,鞑靼兵全是骑兵,更强悍,马也强壮,不好对付。   戚娴问,你没遇过危险吗?   怎么没有?有一回在大黑山,是晚上,陈子平躲箭时动作大了,差点栽下马来,一只脚插在马镫里,人倒挂着,整个拖在马后,他强撑着,梗着脖子尽量不让头挨地,那若是头沾了地,还不拖成个血葫芦啊。   戚娴吓了一跳,那后来……   是戚继光救了他。他拍马上来,硬是哈腰把陈子平又提上马背。他说,他这一生,不能有半点对不起戚继光的事。   戚娴笑着点头,怪不得你对我哥这么忠心不二呢。   陈子平忽然想到以后,你还上战场吗?   戚娴不知道他问这个干什么,是何用意。   陈子平发自内心地不希望她上阵厮杀,他的心总悬着。   戚娴看了他一眼,那你自己呢?心就不悬着了?   也不知怎么回事,陈子平自己上阵,一点不怕,好男儿,不怕马革裹尸嘛,可对她不一样,有她在阵中,他这心就悬起来了。   多亲切、多真诚的心理感应和心理暗示呀!戚娴心里滚过一阵热浪。看了他一眼,不敢就这个话题说下去,忙埋下头去。戚娴又不是木头,其实,陈子平对她的异样感情,她早就感觉到了,尤其是他从北京回来,带来一支金钗,戚娴虽没收,还不知道他的心吗?戚娴觉得陈子平是个好人,可他毕竟出身低微,哥哥会怎样,她吃不准,她不可能贸然私定终身。   五   雨过天晴,满天星斗。树叶上积着水珠,不时地滴下,大地湿漉漉的,空气中有一股青草和泥土的混合芳香味道。   已经很晚了,山坡军营中柝声阵阵,一些营帐里传出士兵此起彼伏的鼾声。   戚继光的帐篷里还亮着烛光,他在看书。   戚继光帐篷前有个人影一晃,戚继光问:谁?   “我”,原来是沈四维。戚继光问她怎么还不睡?   沈四维说她睡不着。她问戚继光,我能进来坐一会儿吗?   戚继光似乎犹豫了片刻,才说,那你进来吧。   进了戚继光帐篷,坐下后,沈四维说,你好像不太愿意让我进来。   明显的,戚继光是在避嫌,她还要刨根问底。戚继光只能掩饰,不承认他“不情愿”。   沈四维说,你怕别人说闲话?大可不必担心,除了自家人,谁也不知道我是女的。   既然捅破了,戚继光只好说,自家人说出闲话可能更不好。瓜田李下,总得自律呀。   沈四维不高兴了,她站起身马上要走。   戚继光又拉住她,沈四维便说他也是个伪君子。   戚继光并不反驳,嘿嘿一笑。 戚继光 第二十四章(6) 她看了一眼丢在矮几上的一本书,问,在看《孙子兵法》?这只是她的想当然,听戚娴说,戚继光经常是手不释卷地看兵书,连行军打仗也带着。   戚继光没回答,听她一问,戚继光甚至想用另一本书把他正看的书盖上,沈四维识破了他的意图,抢先拿起那本书一看,竟是《西厢记》。她不禁大为惊讶,你看《西厢记》?   事已至此,戚继光倒理直气壮起来,我为什么不能看《西厢记》?   沈四维心里忽然涌出一种难以描述的滋味,是惊奇?是赞赏?还是窥测到了一个人隐秘内心世界的喜悦?也许都有。她故意说,历朝历代,《西厢记》都是禁书啊。   戚继光下边的话,更具离经叛道的味道了,他说,这倒是,下令禁毁的人未必是正人君子。   想不到一本正经的戚继光还有不为人知的这一面。在别人看来,这肯定是阴暗的不可见人的一面,沈四维却为之惊喜,为什么?她自己还一时理不清。沈四维笑着说,至少,在军旅中,在厮杀的战场上看《西厢记》有点匪夷所思。况且,正人君子向来不看它的。有点诲淫诲盗的意思。   戚继光用自嘲口吻说,坏了,我的正人君子形象也毁了。   沈四维说,不过,这使我看到了另一个戚继光。   戚继光问她,另一个戚继光比道貌岸然的戚继光如何?   沈四维说,还是另一个更好,可亲。   戚继光笑了,带有挑战意味地问她,这么说,你是从来没看过《西厢记》的了?   沈四维的回答大出戚继光意料,她竟老实承认,她还真看过,是背着父亲偷着看的。   戚继光又探讨地问,你认为它是闲书、*吗?   沈四维说,至少,里面那句唱段不能算错,读了令人心里震撼。   戚继光问,是哪一句?   沈四维笑着让他猜。   戚继光从沈四维羞赧的表情,一下子就猜到了,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对吗?   沈四维羞涩地笑了,没回答,等于回答。   停了一下,她转移了话题,问他和夫人和好如初了吗?   戚继光说,这和用兵一样,双方各退一步,固守营寨,也可相安无事。   沈四维忽然又单刀直入地问他,你想纳妾吗?   这太具挑战性了,特别是从一个女孩子口中道出,更具特别意味,戚继光不知她问这个干什么,试探、讥刺,还是好奇?   沈四维的表情是调皮的,她说,大长的夜,问着好玩。   戚继光老实地说,为了传宗接代,我想过。   沈四维又问,那为什么迟迟不办呢?   戚继光不知不觉敞开了心扉。以前他想办,只是办个人进来,现在他突然觉得没意思了。你看崔莺莺和张君瑞,那才是有情人,这是可遇不可求的。   沈四维揶揄地看着他,你也想遇上个崔莺莺?   戚继光深情地看了她一眼,甚至想冲口说出,你不就是可人的崔莺莺吗?可他不能造次,沈四维是他敬慕而又敬重的女性,任何*、唐突都是罪过。   游动哨过来了,探头向帐篷里望望,将军还没睡呀?   沈四维开了句玩笑,将军忙着“待月西厢下”,等着“迎风户半开”呢,哪有睡意?   那卫兵听得莫名其妙,傻笑而去。   沈四维也笑着告辞,走了出去。   戚继光望着她的背影,心里更加不平静了,看来这一夜非失眠不可。    戚继光 第二十五章(1) 一   半夜时分,管家轻轻叩宋朝举房门,宋朝举从床上坐起来,问什么事?管家说他表弟来了。   是什么样的“表弟”,宋朝举当然清楚,他不由得暗自心惊,忙问,一共来了多少人?   管家说,只有他和儿子两人,他们说有急事。   宋朝举知是王直带着毛海峰来了。宋朝举不愿频繁与他们见面,可也不敢慢待。他皱着眉头,一边下地穿衣服,一边吩咐,带他们到客厅等着。   当宋朝举迈进客厅时,王直和毛海峰都站起身来,样子很狼狈,改换了平时富绅打扮,却穿上了官军号衣,衣服皱皱巴巴,又不合身,显然是从死人身上剥下来的,有泥巴,也有血迹。   宋朝举打趣道,你们父子俩怎么这个打扮?什么时候改恶从善当了官军了?   王直摇头叹气,别提了,小河沟里翻船了!差点见不到宋大人了。   这么说,他们打了大败仗?这不应该呀!宋朝举连官军的人数,出兵路线都告诉他们了,傻子都能打胜,怎么还能败?   毛海峰说,本来俞大猷的兵全中了我们的埋伏,被打得鬼哭狼嚎时,戚继光和谭纶两支兵马兜后路上来,救了俞大猷的驾,反败为胜,把我们也打惨了。   想起宋朝举的警告,此时王直才感到后怕。这戚继光果然厉害,他带的兵,原本是曹天佑手下一帮窝囊废,是倭寇手下败兵,到他手里,才调理几日,却成了劲旅,这未免太邪了。   这就叫强将手下无弱兵,宋朝举哼了一声,早告诉你们注意点戚继光,这人不好惹,你们却当过耳山风。   王直和毛海峰是从包围缝隙里好不容易溜出来的,他们俩想在宋朝举府上躲两天,等风声过了,再弄条船送他们回海上去。   藏几天,这倒行。宋朝举担心,他们总频繁地出入他家,这很容易坏事呀。   王直再三保证,以后轻易不会麻烦他的,唇亡齿寒,宋朝举露了馅,他们还指望谁?   二   胡宗宪又赶到台州来了,胡宗宪早早站在府邸大门外迎客,以示恭敬。远远的,只见戚继光和谭纶骑马并辔而来,在上马石前下马,都是春风满面。胡宗宪拱手道,恭喜呀,二位旗开得胜。   谭纶自谦道,托恩公的福,我的乡兵只是站脚助威而已,得归功于元敬兄。戚继光当然也谦虚一阵。   三人一起走进院子。胡宗宪说他要好好上一道表章,为他二位请功。没有他们二位,俞大猷可惨了,说不定会怎么样呢。   戚继光很惊讶,战况他这么快都知道了?   据胡宗宪说,原来俞大猷先他们一步来过,盛赞他二位的赫赫战果,他还自我请罪呢。   进客厅坐下,胡宗宪忙着叫下属安排,把筵席办得像样些,今儿个赵钦差也来。   听了胡宗宪的话,谭纶脸有点发烧,他看了戚继光一眼悄然说,这我们可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戚继光也没想到俞大猷如此光明磊落,不文过饰非。此人可交。   胡宗宪问他们俩嘀咕什么呢?   谭纶说,在议论俞大猷呢,戚继光说他不文过饰非。   胡宗宪却有另外的看法,一场仗,是几千人、上万人打下来的,谁想文过饰非,他办得到吗?这只证明俞大猷是个聪明人,他这样做,至少还使人同情。   这又从另一面轻而易举地把俞大猷的光芒抹去不少,这当然是非议。谭纶和戚继光相互看看。戚继光意识到了什么,就问胡宗宪说,那恩公对俞大猷之失误,还要据实奏闻吗?   难道还可以隐瞒不奏吗?这是天经地义呀!更何况涉及对皇上的忠诚。从胡宗宪的角度看,不据实上奏就是不忠。不过,他知道二位心软,富有同情心,他能做的,只是告诉幕僚文长先生,在措词上笔下留情,争取别让他丢官就对得起他了。 戚继光 第二十五章(2) 戚继光稍稍放了点心,连忙说,这就很好,这就很好。   恰这时,徐渭捧了奏疏过来,同戚继光二人打过招呼,对胡宗宪说,报捷奏疏他已拟好了,呈上请胡公过目。   胡宗宪太会做人了,他却吩咐徐渭,先让他二位过目,他们满意才算。   戚继光和谭纶交换了一个眼神,无论公与私,你真挑不出胡宗宪的瑕疵。   三   回到君悦客栈,沈四维总算彻底放松了,脱去盔甲、战袍,她先叫戚小福给她提了一桶热水洗头,晚上再痛痛快快洗个热水澡。   沈四维洗头,戚小福在一旁拿着一块湿面巾在擦拭衣甲上的血迹。他说,一股血腥味,你杀了几个倭寇啊?溅了这么多血!   沈四维说记不清,连死带伤总有五六个吧。   戚小福问她,你不怕?   沈四维说她以前跟父亲上过战场,一开始也有些怕,杀红眼了就和砍瓜差不多,一点不怕了。   擦好了铠甲,小福往自己身上套,沈四维却叫他快把盔甲收起来。别让店家看见。   戚小福把盔甲小心翼翼地包起来,塞到床下。   戚小福说,他们都去打仗,就把他一个人扔下这么多天,多没意思!   沈四维叫他快点长大,就带他上阵。   沈四维伸过手来,戚小福递上面巾,沈四维擦着头。   这时戚芳菲慌张地闯进来,对戚小福说,你先出去。   戚小福才不怕戚芳菲呢,这是我家,我凭什么出去?   沈四维递给他几个铜板,叫他去买炒米糖吃。   戚小福抓起钱,向戚芳菲扮了个鬼脸,走了出去。   戚芳菲这么迫切、激动,是报告又有了刺杀赵文华的机会。上次她们没等想好方案动手,赵文华就急匆匆地溜回杭州了,捡了一条命。   沈四维问她,你说的消息是真的?   戚芳菲说,千真万确,陈子平回来说的。   沈四维追根问底,是怎么说的?   原来,为了给戚继光出师大捷庆功,也为戚家娘子军毫发无伤凯旋,王夫人整治了一桌丰盛的宴席,一切都就绪了,陈子平却传回一个扫兴的消息,他说戚大人今天不能回来与家人欢宴、团聚了,胡大人在巡抚衙门也举行庆功宴,还说连赵钦差也从杭州赶来赴宴。   在宴席上行刺?这倒是个大胆、富有刺激的想法!沈四维也知此举非同小可,没忙表态,沉思着。   戚芳菲眉飞色舞地鼓动,这是多好的机会呀!还犹豫什么?按她的想法,简单极了,咱们事先藏在宴会厅里,或壁衣后、或桌子底下,等酒至半酣,一声断喝冲出来,一顿刀把赵文华剁成肉泥!   沈四维忍不住乐了,壁衣?从说书先生那听来的吧?汉代才有围着墙壁悬挂的壁衣,可藏人,现在哪有?人钻在桌子底下?是等着捡骨头的狗啊?你说得容易。往哪藏?怎么带刀进去?那是森严的巡抚衙门,说进去就能进去?   戚芳菲被问住了。她退了一步,那,就在大门外干,像在北京相府门前一样。   沈四维断定也不可能成功,赵文华很警觉,他带的兵不但多,而且有些都是羽林军出身的高手。   戚芳菲问,你怎么知道?   沈四维做事心细,她早访听明白了。   戚芳菲赌气说,这也不行,那也不行,这血海深仇不报了?   沈四维让她先回去,容自己再想想。   戚芳菲很不满,这有什么好想的?你不敢干,我一个人干,大不了一死!   说罢转身就走。   沈四维一把将她扯回来,训斥她,你找死!这不是怕不怕死的事,得想周全,万无一失才行。像在北京刺杀严嵩那次,干得就太冒失。书本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戚继光 第二十五章(3) 戚芳菲泄了一半气,你想吧,我回去等你信。   沈四维叮嘱她,这事和任何人都不能说,听见了吗?   戚芳菲说,别人和赵文华又没有杀亲之仇,这是咱俩的事,我告诉别人干什么?   她走到门外,又回来,对沈四维说,她回去准备准备,马上过来。叫她快点拿主意,她不干,也别拦她戚芳菲。   四   王夫人并没因为戚继光不回来吃饭而放弃,她亲自下厨房,指挥厨师上灶,菜谱也是她拟的,一半鲁菜,一半浙江菜,六凉八热,荤素搭配,她觉得娘子军给女人争了光,是功臣凯旋的大喜日子,不可不像样操办。   戚娴进到厨间,见灶台上摆满切好的鸡鸭鱼肉,就提醒她,嫂子,我哥在巡抚衙门吃筵席,不回来吃,你不是知道吗?   功臣不光是他一个呀!王夫人说,咱这是家宴。她又探头门外叫金印,一会儿去把吴春柳也叫过来。   在院子里磨刀的戚金印答应一声,又问,还有沈四维和戚小福啊,是不是一起请过来啊?   王夫人沉吟着没出声,用眼睛瞟了戚娴一眼。   戚娴装没看见,说,怎么不请?   她一发话,王夫人也不好说不请了。王夫人的微妙心理,戚娴看得一清二楚,沈四维对戚家来说,仿佛是个灾星,至少王夫人这么看。   戚金印凑到厨房门口,抓了几粒五香蚕豆吃,借机夸赞沈四维,我没想到,沈四维的武艺真出众,冲锋陷阵如入无人之境。   王夫人对此毫无反应,走开了。   戚金印悄声对戚娴说,娘好像不大得意沈四维。   戚娴不动声色,问他,怎么看出来的?   戚金印说,你看,我特意提了一嘴,把沈四维请过来,还用提吗?请也是应该的呀,可娘一声没吱,脸色也不好。   戚娴不想把事情搅得一团糟,就说,不能吧?沈四维那么出众,人也好,嫂子怎么会不喜欢她呢?   这时,戚芳菲脚步匆匆地回到戚家,戚娴和她打招呼,她也没心思答理,跑回自己房间,就把房门锁死了,她躲进屋子,换上轻便装,拿出早准备好的飞镖,插在绑腿上,又把两把短剑拿出来。   她的怪异举动引起了戚娴的注意。她蹑手蹑脚地走到戚芳菲房门外,从门缝向里张望,正见她往内衣里藏短剑,又拔出来,做了一个刺杀动作,才重新把双剑藏起,外面套上了外衣遮掩。   少顷,戚芳菲从房里出来,若无其事的样子。   戚娴叫她,芳菲,你到我房间来一下,有好东西给你看。戚芳菲略显犹豫,还是跟她去了。   戚芳菲一进来,戚娴就把门反锁了。   戚芳菲问她锁门干嘛?神神秘秘的。   戚娴问她,方才进你自己屋去,不也把房门锁起来了吗?   戚芳菲有点心虚,生怕别人窥破她的秘密,急忙抵赖,我才没锁呢。   戚娴拿出一件刺绣花胸衣,说,我给你缝了一件胸衣,你看这花多好看,鸳鸯戏水,喜欢吗?   戚芳菲敷衍地说,挺好看。   戚娴凑近戚芳菲,非让她穿上试试,看肥不肥?   戚芳菲吓得直往后躲,显然怕她发现自己身上藏着的武器,一直退到靠墙了,戚娴终于有机会把胸衣比量到她上身,故意往她胸部按了按,触到了剑,突然说,你身上什么东西这么硬?   戚芳菲说,没什么呀!   戚娴不由分说,扯开她的衣襟,露出两把短剑,戚娴问她,这是怎么回事?想干什么?   戚芳菲嘴硬,不怎么,我防身用啊。   戚娴又从她绑腿里搜出飞镖,说,你还跟我撒谎!我刚才趴门缝都看见了,你鬼鬼祟祟的,肯定有事瞒人。书本网 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戚继光 第二十五章(4) 戚芳菲矢口否认,真的没事。   戚娴说,没事好。今儿个你哪也不能去,我就坐在这看着你。   戚芳菲转为央求戚娴了,好姑姑,你放我出去吧。   戚娴说,出去不难,告诉我是怎么回事就行了。   戚芳菲无奈,只好编谎,说是沈四维姑姑让她回来拿的,她告诉我,不让别人看见,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戚娴想了想,既然是她让你来拿的,我就放心了,那你走吧,别忘了,把她叫过来吃饭。   戚芳菲欢天喜地地答应一声,拉开门拔腿就跑。   戚娴就在后面跟着她。   戚芳菲一口气跑到君悦客栈,进了沈四维房间,见沈四维的装束早换了,剑袖紧身青衣,软底靴子,连蒙面巾也备在那里了。戚芳菲马上笑了,我就知道你不会放过这机会的。   沈四维打量一下她,问她换这身打扮,没引起谁注意吧?   戚芳菲说,没有啊,谁会注意我呢,都忙着准备宴席呢。她不敢供出戚娴来,怕沈四维起疑心,会中止刺杀行动。   想来想去,经过再三权衡利弊,沈四维觉得,只有在外面行刺可行,也有退路。   戚芳菲当然听她的。沈四维的计划是,她去行刺,戚芳菲负责掩护。   戚芳菲虽不愿当配角,却也无奈,她说,那我还得弄石灰呀。   沈四维说,算了吧,那招不灵。走吧,时间不早了。   五   天空飘着霏霏细雨,沈四维、戚芳菲正好披了雨斗,借以掩盖武士打扮。她们出了君悦客栈,二人在人流中快步穿行着,戴着大竹笠遮面的戚娴跟在后面。   一到了巡抚官衙,沈四维就傻眼了,她躲在远处观察着,这里岗哨林立,兵士如一堵围墙。   戚芳菲也吃了一惊,怎么来了这么多兵?   沈四维心想,这赵文华接受干老子的教训,草木皆兵,成了惊弓之鸟了。人没到,护卫先到了。   只见胡宗宪、俞大猷、卢镗、汤克宽、戚继光、谭纶等一大批官员都从大门出来,站在台阶上准备迎接钦差。   戚芳菲看了沈四维一眼,连她都感到不好下手呢。   沈四维紧张地思索着。   离他们不远处,戚娴躲在暗处,也紧张地注视着她们的一举一动。   锣声响了,只见远远地来了一队执事,前面是一队骑兵,而护卫赵文华轿子的兵居然是两列,个个都是刀出鞘、剑在手。   净街了,骑兵一阵风似的散向路两侧,用马鞭子抽打闲人,看热闹的市民顷刻间四散逃走。   戚继光皱着眉头,对身旁的谭纶说,人活到这份上,时刻防范别人杀他,这也未免太可怜了。   谭纶只是笑笑,他用眼神示意戚继光噤声。   沈四维突然改变了主意,拉了戚芳菲就走。   戚芳菲不情愿地,怎么了?   沈四维硬往外拖她,叫你走你就走!   戚娴放了心,也随即离开。   到了一条僻静的小巷子里,戚芳菲问,你又要打退堂鼓了?   沈四维说,你看这阵势,能得手吗?白白送命。   戚娴躲在墙角窃听,已明白她们要干什么。   戚芳菲不屑地说,你还是怕死了!你刺杀严嵩时,怎么生死不顾?   沈四维叹口气,说这一次她无法生死不顾,她不是为自己,而是怕连累了戚继光。   戚芳菲说,不会吧?与他何干?   怎么不会?不管行刺成与不成,我们不是被捉,就是被杀,这和在北京不同,没人认识我们。沈四维说,在这里,我们都出头露面过,一旦认出咱俩,特别是你,是戚继光的女儿,那还了得,他就长八十张嘴也辩不清,必是死罪,诛三族都可能。那你爹一生的报国大志不都叫咱给毁了吗?   戚芳菲吓了一跳,她还真没往这上头想过。   沈四维说,所以不能因小失大,如果因一时激愤,干了蠢事,连累了他,那我一生都不会得到宽恕、永世不得安宁。   在暗处听着的戚娴不禁对沈四维心生感激。   戚芳菲被说服了,如果因为杀仇人而葬送了恩人、亲人,戚芳菲再莽撞也必不为。她说,那就先让赵文华的狗头在他脖子上多寄放几天吧。   沈四维怕她伤心,就打气说,还是那句话,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再找机会。   戚娴彻底放心了,悄然离开。    <-- -------------------------------------------------------------- 书籍名称:戚继光 作者:张笑天 本书籍由网友“黑木123”上传 日期:2010/6/24 8:52:05 书本网 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 TXT电子书免费分享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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